2016-08-13 18:05:06
建議傢長給小孩子們選書的時候,給他們讀一些胡適的作品,通俗易懂,說理透徹,有如清水,可去戾氣,很有益於小孩子的身心。
文/胡適
我小時身體弱,不能跟著野蠻的孩子們一塊兒玩。我母親也不準我和他們亂跑亂跳。小時不曾養成活潑遊戲的習慣,無論在甚麼地方,我總是文謅謅地。所以傢鄉老輩都說我「像個先生樣子」,遂叫我做「麇先生」。這個綽號叫出去之後,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叫做麇先生瞭。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裝出點「先生」樣子,更不能跟著頑童們「野」瞭。有一天,我在我傢八字門口和一班孩子「擲銅錢」,一位老輩走過,見瞭我,笑道:「麇先生也擲銅錢嗎?」我聽瞭羞愧的面紅耳熱,覺得太失瞭「先生」的身分!
大人們鼓勵我裝先生樣子,我也沒有嬉戲的能力和習慣,又因為我確是喜歡看書,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過兒童遊戲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裡去「監割」,(頂好的田,水旱無憂,收成最好,佃戶每約田主來監割,打下谷子,兩傢平分。)我總是坐在小樹下看小說。十一二歲時,我稍活潑一點,居然和一同學組織瞭一個戲劇班,做瞭一些木刀竹槍,借得瞭幾副假胡須,就在村口田裡做戲。我做的往往是諸葛亮、劉備一類的文角兒;隻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榮一箭從椅子上射倒下去,這算是我最活潑的玩藝兒瞭。
我在這九年(一八九五── 一九零四)之中,隻學得瞭讀書寫字兩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瞭一點底子。但別的方面都沒有發展的機會。有一次我們村裡「當朋」(八都凡五村,稱為「五朋」,每年一村輪著做太子會,名為「當朋」)籌備太子會,有人提議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隊裡學習吹笙或吹笛。族裡長輩反對,說我年紀太小,不能跟著太子會走遍五朋。於是我便失掉瞭這學習音樂的唯一機會。三十年來,我不曾拿過樂器,也全不懂音樂;究竟我有沒有一點學音樂的天資,我至今還不知道。至於學圖畫,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紙蒙在小說書的石印繪像上,摹畫書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見瞭,挨瞭一頓大罵,抽屜裡的圖畫都被搜出撕毀瞭。於是我又失掉瞭學做畫傢的機會。
但這九年的生活,除瞭讀書看書之外,究竟給瞭我一點做人的訓練。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便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瞭多久瞭。她看我清醒瞭,便對我說昨天我做錯瞭甚麼事,說錯瞭甚麼話,要我認錯,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隻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丟臉,出醜。)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傢裡;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傢裡去敲門。先生傢裡有人把鎖匙從門縫裡遞出來,我拿瞭跑回去,開瞭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等到先生來瞭,我背瞭生書,才回傢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瞭事,她隻對我一望,我看見瞭她的嚴厲眼光,便嚇住瞭。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瞭房門,先責備我,然後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音來。她教訓兒子不是藉此出氣叫別人聽的。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瞭晚飯,在門口玩,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傢住,她怕我冷瞭,拿瞭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瞭。」我隨口回答:「娘(涼)甚麼!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剛說瞭這一句,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傢裡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瞭。晚上人靜後,她罰我跪下,重重的責罰瞭一頓。她說:「你沒瞭老子,是多麼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的坐著發抖,也不許我上去睡。我跪著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瞭甚麼微菌,後來足足害瞭一年多的眼翳病。醫來醫去,總醫不好。我母親心裡又悔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真用舌頭舔我的病眼。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