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入悖出

2016-08-15 21:56:53

摘自:財新網,作者:刀爾登

一位朋友有個好職業,工程師,有個壞興趣,讀舊史。他讀得比每個人都認真,每月總有幾天,要興嘆九原,屬懷千載,弄得自己沒辦法快活。近日讀明末史事,又不高興起來,因為他是心軟的人,讀到那些殺戮、破壞,各種野蠻殘忍的事情,便修正自己以前的看法,轉而認為,暴民難成大事,造反不是出路。我勸他說,讀書的人,喜歡站得高,看得遠,把自己想象為社會的計劃者,若放下這身段,也許會少些麻煩,對自己或對他人。是否支持或反對某一種事,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出於自己原本的道德立場,甚至出於情緒或利益,也比出於某種高遠的目的,要可靠些。

暴民自然是很壞的。但暴民從何而來?專制像籠子,關進去的是良民,放出來的是野獸。有責任心的計劃者會想,我們在籠子裡完成教化吧,那固然好,但如果這時野獸把籠子咬壞,這有責任心的計劃者,要不要幫助把籠子修好呢?瞧,用心高遠,有時也會令人小則尷尬,大則忘記本意,做出奇怪的事。

何況暴民也有進化或墮落。使帝國崩潰的大叛亂,即使考慮到越往前越記載不詳的因素,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那麼糟糕。陳勝、劉邦造反的時候,未聞有瘋狂的舉動。綠林赤眉,頗有草莽英雄的氣概。到瞭黃巾,雖然有一點荒唐瞭,但對社會的破壞,還趕不上董卓李郭之亂。

隋末之亂,既有張金稱的所過民無孑遺,孟海公的“見人稱引書史,輒殺之”,也有竇建德的釋張玄素,用王琮。到瞭唐末黃巢,殺人就很隨便瞭,可謂一代不如一代。

最糟糕的情況,還屬明末。那種國傢權力,經歷瞭一千多年,已把社會浸透瞭,改造瞭;當它墮落時,整個社會也一同墮落,它腐爛時,從天南到地北,社會生活的每個地方,一齊發出臭氣來。那時的合格暴民,不僅反貪官,反皇帝,也反社會。在他們眼中,可恨的很多,可尊敬的幾乎沒有,不亂殺亂搶,還指望他們做什麼呢?

民之初起,大約如古歌裡說的,“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尋個生路而已。至明末,某地變兵的反詩裡說,“大戶積錢還我債,小民養女是吾妻”,已是虎狼口吻瞭。後來再有進地,至多如洪秀全,沐猴而冠。洪秀全曾夢見無數天兵天將,進貢寶物,在他面前縱橫排列,使他滿面歡容,這大概就是一個階層的頂高幻想吧。有點諷刺的是,古代中國,一直以教化人民為任,何以越教越壞呢?

不隻是平民。權力腐蝕社會,掌權者首當其沖。古代社會的平衡,靠著多種社會關系;每一朝代,早期的官員,尚在文化或宗法上有自信,幾代之後,隻好越來越依賴強力,有暴君而有暴臣,有暴臣而有暴民,最後打個遍地瓦礫,剩下些得瞭失記癥的幸存者,白手起傢,恨不得從石器時代開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曾有人恭維這種循環為超穩定呢。如將千年擠為一瞬,看到漢唐和宋明也沒什麼大區別,確實是超穩定,中間死於非命的千百萬人,盡可忽略。

古代的集權制中國,亡於亂,也興於亂。這不僅讓人贊嘆國傢這樣一種組織,仿佛有人格,有智慧,它將自己的失敗化為社會失敗,將自己的死亡化為天下大亂,然後借此重生——它死亡時,將整個社會拖入極端的混亂,使人民歡迎任何一種秩序,哪怕是過度的秩序,然後,正如我們看到的,帝國又在人民感恩戴德的歡呼聲中鳳凰涅磐瞭。

一種制度惡化,總要激發出人性的惡來,是前者借後者洗清自己,還是後者埋葬前者,抑或兩者互濟,涉及到太多的因素,誰也沒辦法預先分析吧。有道德感的人,面對明末的痛史,往往為難,便是想象自己為當時的人,而上知三千年,下知三百年,怕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

如果一個明代人帶著全部知識,回到漢唐,他是什麼也做不瞭的。假如一個當代人回到明末,面對那墮落和混亂,是否能做什麼呢?在那種亂局中,他可以大聲疾呼,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他可以冷笑不語,以對得起自己的智力。不論哪樣,那結果是我們已經知道的。或許,這個當代人能夠又向前旅行一百年,遊說正德、嘉靖時代的士大夫,攜帶著真正外部的知識,他能否來得及改變些什麼呢。那就是我們不知道的瞭。

註:悖入悖出——出處:西漢·戴聖《禮記·大學》:“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悖入:來路不正的(收入)。用不正當的手段得來的財物,也會被別人用不正當的手段拿去。胡亂弄來的錢又胡亂花掉。 簡化成流行語就是“出來混遲早都是要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