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8 23:10:44
這看起來與我跟英文老師的沖突沒有關聯,其實性質是一樣的,我應該誠實地袒露自己的感情,還是隱藏它?對英文老師這個權威,我似乎應該避免坦誠而接受他的 權威,因為表露不滿,我會受傷。對這個女孩,我又似乎應該坦誠,否則我們的“友誼”就被放在一個緊繃的鋼絲索上,讓謊言和虛假充斥。
面對第一個難題,我需要智能;面對第二個難題,我需要勇氣。然而,我覺得我兩個都不夠。
多難啊,接下來的幾個禮拜,我有那麼多人要“應付”——不,事實上,是在接下來的“一生”中,我有那麼復雜的人際關系要“應付”,我覺得自己很笨拙。
我這些“傾訴”,會不會讓你覺得,像是好萊塢的巨星們在抱怨錢太多、太有名,所以生活很“慘”?可是,生命往往就被那微不足道的事情給決定瞭……
安德烈
2005.1.30
陽光照亮你的路
安德烈:
如果有個人手裡拿著一個彈弓,站在高處對著你。你要反擊,是站在那低處呢,還是先站到高處再說?
你會說,不對,MM,照你這個邏輯,人民也不要抵抗暴政瞭,因為他們永遠不可能搶到高處。而且,跟極權合作的人,還可以振振有詞地說,我這是在“迂回作戰”,想辦法站到高處去,再為人民說話,再造福社會。可是還沒造福社會,那人已經先享盡瞭權力的好處。
你的反駁我將無法響應。安德烈,這個世界裡,見風轉舵的投機者絕對是大多數。所以你說的“勇氣”和“智能”,永遠是稀有的品質。更何況,“暴虎馮河”的勇氣和“謀定而後動”的勇氣,有時候很難辨別。
安德烈,你不是惟一一個必須思考怎麼去“應付”那極為復雜的人際關系的少年,你的英文老師對你所造成的難題,隻是一個小小的訓練吧。譬如說,在你決定上課 睡覺、不寫作業之前,你是否思考過,用什麼語言才能夠和他溝通?又或者,什麼形式的“反叛”會給你帶來什麼樣的收獲或者災難?你想要達到什麼?你的邏輯是 什麼?
兩星期前,我買瞭兩棵一般大小的水仙球根,一棵放在玻璃窗邊,一棵放在餐桌上,都用清水供著。窗邊那棵還像一盆青蔥,桌上的那棵,屋內稍暖,卻已經開出瞭香氣迷迷的花朵。
你願意和我談感情的事,我覺得“受寵若驚”。是的,我等瞭19年,等你告訴我:MM,我認識瞭一個可愛的女孩。
我一點也不覺得你的煩惱是“好萊塢明星”的“無病呻吟”。事實上,接到你的信,我一整天都在一種牽掛的情緒中。你說,使人生平添煩惱的往往是一些芝麻小 事,你把失戀和打翻牛奶弄濕瞭衣服相提並論,安德烈,你自我嘲諷的本領令我驚異,但是,不要假裝“酷”吧。任何人,在人生的任何階段,愛情受到挫折都是很 “傷”的事,更何況是一個19歲的人。如果你容許我坦誠的話,我覺得你此刻一定極端苦惱,而畢業大考就在眼前。我牽掛,因為我知道我無法給你任何安慰。
我不知道你們這一代的德國少年是否讀過《少年維特之煩惱》?歌德和你一樣,在法蘭克福成長,他的故居我也帶你去過。23歲的歌德愛上瞭一個已經訂婚的少 女,帶給他極深的痛苦。痛苦轉化為文字藝術,他的痛苦得到升華,可是很多其他的年輕人,緊緊抱著他的書,穿上“維特式”的衣服,紛紛去自殺瞭。安德烈,我 們自己心裡的痛苦不會因為這個世界有更大或者更“值得”的痛苦而變得微不足道;它對別人也許微不足道,對我們自己,每一次痛苦都是絕對的,真實的,很重 大,很痛。
歌德在維茲拉小城第一次見到夏綠蒂,一個清純靜美的女孩,一身飄飄的白衣白裙,胸前別著緋紅色的蝴蝶結,令他傾倒。為瞭取悅於夏綠蒂,他駕馬車走瞭10公 裡的路,去給夏綠蒂生病的女友送一個橘子。愛而不能愛,或者愛而得不到愛,少年歌德的痛苦,你現在是否更有體會瞭呢?可是我想說的是,傳說40年後,文名 滿天下的歌德在魏瑪見到瞭夏綠蒂,她已經變成一個身材粗壯而形容憔悴的老婦。而在此之前,歌德不斷地戀愛,不斷地失戀,不斷地創作。23歲初戀時那當下的 痛苦,若把人生的鏡頭拉長來看,就不那麼絕對瞭。
你是否也能想象:在你遇到自己將來終身的伴侶之前,你恐怕要戀愛10次,受傷20次?所以每一次的受傷,都是人生的必修課?受一次傷,就在人生的課表上打 一個勾,面對下一堂課。歌德所做的,大概除瞭打勾之外,還坐下來寫心得報告——所有的作品,難道不是他人生的作業?從少年期的《維特的煩惱》到老年期的 《浮士德》,安德烈,你有沒有想過,都是他痛苦的沉思,沉思的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