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8 22:45:41
大舅不願回傢被舅媽數落嘲諷,也不願整日呆在公園裡下棋唱曲,更不願長久賴在朋友傢,他無處可去。有時會來和媽媽傾訴苦悶,甚至描述傢裡母子三人其樂融融的場景,而他隻像個外人。時間久瞭,大舅漸漸產生瞭一些臆想。他會組合過去和現在的人和事講給媽媽聽;會就一件事情反反復復的說;他遊離於一天洗十幾遍臉和十幾天不洗臉的兩個極端;他常常吃不飽飯,消瘦憔悴。終於在一個秋天下著雨的日子,他離傢出走瞭。傢人報瞭警在傢裡等待,媽媽實在坐不住,騎上自行車滿城的找。媽媽說她找瞭好久,筋疲力盡,幾乎放棄,忽然遠遠的在雨幕的盡頭看到一個人,坐在門市的臺階上垂著腦袋,媽媽趕緊奔過去,正是大舅。她走到大舅的跟前蹲下來,說“哥啊,你怎麼在這啊”然後兩個人抱頭痛哭。
幾個月後,大舅拿來瞭幾萬塊錢給媽媽。他說趁著他還沒有徹底糊塗,把這些年攢下來的錢給媽媽和我,是一點心意。大舅還說,他的傢已經讓他徹底的寒心,幾天前他和舅媽吵架,舅媽竟打瞭大舅一個耳光。他跑去跟孩子們說理,孩子們都說他老糊塗瞭,他們的媽媽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大舅對媽媽說,我知道自己這幾年是有些糊塗,可這件事情真的發生瞭,不是我編出來的啊!說到這裡,一輩子自尊自強大舅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媽媽說“哥,我相信你,咱們現在找她去”。大舅擺擺手,說“算瞭”。再幾個月後,大舅被車撞斷瞭腿,不再能下地走動。整日在屋子裡躺著,越發昏昏沉沉,人瘦的皮包骨。媽媽每次去看大舅時,他的腰上總是蓋著毯子或者被子,有一天媽媽趁舅媽不在房間的時候掀開一看,大舅的褥瘡已經看得見骨頭。
媽媽開始四處奔走,最後把大舅安置在一傢口碑很好的養老院中。這個過程來自大舅傢人的、來自經濟方面的阻力重重。安頓好之後媽媽每天都去給大舅擦洗翻身,四處打聽怎麼治療褥瘡。不間斷地試瞭半年,竟用治療燒傷的藥幫助最後一塊傷口愈合。沒瞭徹骨的疼痛,有瞭充足的營養和細心的照顧,媽媽說現在大舅面部表情安詳而平靜。養老院去年把媽媽評為先進傢屬,還上報到市裡競選道德楷模。媽媽隻是覺得她做的這些,相對於大舅在艱苦的歲月裡對那個貧瘠的傢庭所做的一切相比,微小到瞭塵埃。她說現在腦海裡經常出現一個場景:那天大舅留下自行車走回城裡,故作輕松的背影緊挨著姥姥常年勞作佝僂的肩膀,一起消失在大地的另一邊。
我去養老院看望大舅時,他仰面躺著,插著胃管,沉睡著。媽媽輕輕地叫醒他,讓他看看是誰來瞭,他緩緩地張開眼睛,有好一段的放空時間,然後認出我來,眼淚便順著臉龐側面流淌下來。也許是他不願我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也許是高興我來看他喜極而泣,也許流淚是他能做的唯一表情。床頭櫃上擺著新鮮的水果,媽媽說常有老同事來看望。
人生走到這裡,常常會發現一輩子就是由幾幕悲喜交集的大劇組成。躺著的大舅,在每天頭腦清明時會想些什麼呢?是感慨他年輕時改變命運的勇氣,是無悔於當年帶領父母弟妹與貧困做鬥爭的堅持,還是對事業成敗轉頭空的宿命的嘆息,還是對自己傢人的愧疚和心寒;過去曾在胸中激蕩的愛與傷害能否平復,會不會認同自己現在的歸宿,對明天是否還有期許。我看著大舅,隻覺得心裡難過,卻不知道苦難的意義。人在貧瘠的生活裡,在驕傲的本心面前,所習得的經歷,給堅持下來的人以智慧和豁達的同時,也帶來一生不忍再提及的傷疤。我隻能把他的故事白描出來,獻給曾經和正在經歷苦難的人們,希望更多的溫暖降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