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苦難的意義

2016-08-08 22:45:41

文/Lang

大舅老瞭,躺在養老院的床上,隻有眼睛可以動。

他是我從小最崇拜的親人。

大舅年輕時在一個盛極一時的國營工廠裡工作。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想拿到這個國營工廠的鐵飯碗,要麼是有關系門道的權貴親屬,要麼是頂班退休的父母,剩下的一點名額才是留給社會招工。大舅憑著自己的才華在清湯清水的背景下通過瞭社會招工,當上瞭一名鏟車司機。這讓當時還在農村的姥姥一傢著實地歡喜瞭一番。作為村裡一戶成分不好、擠住在一間歪斜的土坯房裡的外來人傢,大兒子的這份工作,讓這個沉鬱已久的傢揚眉吐氣。就這樣大舅在城市裡安定瞭下來,娶瞭在中學裡教書的姑娘,住上瞭工廠分配的宿舍,一兒一女相繼出生。

大舅每兩個星期都要回一次姥姥傢。騎三個小時的自行車,從柏油馬路到田埂地頭,車把上掛著滿滿的東西,風塵仆仆。到瞭傢,再把自己攢下的糧票和錢塞給姥姥。工廠發的手套和工作服,大舅也很少用,全都攢下來帶給傢裡。他知道這些是在供銷社高高的架子上擺放著的、傢人從來不敢企及的東西;他知道一雙水靴能讓妹妹今年在給水稻插秧的時候,不用再光著腳踩進冰冷的泥裡,被水蛭蜇得鮮血淋漓;他知道一根蠟燭能給傢裡帶來沒有黑煙的光明,尤其是給常年在煤油燈下被熏得流淚卻一刻不停做針線的母親。媽媽說那個時候她太小,隻知道一段時間就會有一個強大的萬能的哥哥來在這個傢,帶著光,帶著豐厚和滿足。現在想起這些媽媽常常會難過,她知道大舅帶來這些東西的艱難和代價,她說她尤其後悔有兩樣東西最不應該接受。

一樣是自行車。大舅每次到傢後,媽媽眼裡手裡都是這個大玩具,得到許可後還會騎上這輛自行車在村子裡一圈圈地繞,後面追著幾個小夥伴,又笑又鬧,是貧困生活裡少有的一抹歡樂。幾次之後大舅看媽媽實在喜歡,再加上媽媽每天上學需要走一個多小時的路,寒來暑往從不間斷,大舅便決定把自行車留給妹妹。姥姥強烈反對,最後卻拗不過大舅。媽媽說那天大舅是從村裡走回城裡的,整整走瞭一天,姥姥一直跟著送出去很遠。媽媽說不知道大舅回去受瞭多少舅媽的埋怨和臉色,雖然大舅從未提起。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大舅是走路上班,扛著抱著孩子往來於學校和傢。

另一樣是棉鞋。有一年二舅說想去外面闖一闖,來貼補傢用。他第一次出遠門,全傢盡力湊瞭行李、錢和糧票。大舅知道後把他唯一的一雙棉鞋留給瞭二舅,於是整個冬天,大舅穿著一雙涼鞋行走在冰天雪地間。媽媽說天養活人,讓大舅扛瞭過來,什麼病也沒有落下。媽媽還說後來二舅沒有賺到錢,還惹瞭一身的債,傢裡幾次三番被人鬧,最後賠瞭錢瞭事。二舅之後繼續遠走他鄉,大舅多次幫他,但並沒有本質的起色。如今大舅躺在養老院的病床上,二舅沒有來探望過一次。

因著這些私下補貼給傢裡的東西,大舅和舅媽之間漸漸生瞭嫌隙。舅媽曾經當著大舅的面和媽媽說,以後嫁的人可千萬別有窮親戚。媽媽當時剛剛工作,面對這樣的怨懟和刻薄,不知如何是好;同時又陷入深深的自責中,覺得的確是因為自己影響瞭別人生活,便深深低下頭去。大舅趕忙找瞭個由頭,把媽媽叫瞭出去。這樣的怨懟也從舅媽傳遞給瞭他們的兩個孩子,無論大舅怎樣的愛孩子,他們總會覺得父親更愛爺爺奶奶的那個老傢,而不是由他們組成的這個小傢。這暗湧的矛盾成瞭大舅晚年不幸的根源。

大舅在工廠裡業務水平高,為人謙和,加之挺拔英俊,因此人緣極好。在工廠大門的光榮榜裡,長年貼著大舅的照片,他胸前佩戴著大紅花,目光炯炯,英氣逼人。我小的時候每次路過這裡,都會停下腳步看一會照片中的大舅,把自己脊梁也拔得直直的。大舅一路從鏟車司機做到瞭主管工廠核心業務的生產處處長。日子開始過得不再那麼艱難,姥姥姥爺也在城裡度過瞭晚年時光,這個曾經困窘的傢庭在孩子們的支撐下找到瞭落腳點,平靜地生活瞭好一段時間。然而國有工廠漸漸走向沒落,在工廠艱難維持的時候,大舅負責的一個廠房突然起火,得知消息的大舅半夜裡奔向廠房,然而已經是火光沖天,頹勢難挽。這場事故迫使大舅提前退休,待遇與普通工人一致。

事業上的落寞給大舅很大的沖擊,而傢庭也未能給他帶來慰藉,這讓大舅走到瞭人生的另一面。他的收入遠低於舅媽,雖然再不需要幫襯窮親戚,他卻再一次拖瞭這個傢經濟收入的後腿。有孩子們支持的舅媽對大舅開始失去耐心。這個過瞭半輩子的男人,十分優秀,難以征服,她為瞭他和他的那個窮傢吃瞭好多苦,情願或被迫,總之她覺得他對不起她,她要尋找心理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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