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父子

2016-08-09 21:33:05

我像他這麼大時,根本不會這麼表達。或者說,我根本還不知道如何表達、什麼是表達。我十二歲時,每天隻知道逃學或是放學後四處亂跑。我們那個時代的男孩子都是野大的,是從小被父母打大的,而我則更是在父母一次次失望的眼光裡長大的。我那時是不可能去想什麼父母能否理解我這樣的問題的……但是,他會。

我小時候學習不好,為瞭這個不知受瞭多少委屈。大象出生時,我就想,將來絕不能讓他因為學習而受委屈,隻要他過得開心就行,不管他學得怎麼樣。可是我食言瞭。我很快就失去瞭耐心,為瞭他的成績焦慮,沖他發脾氣,訓斥他不努力。這讓他非常失望。有時他會忍不住大聲反問我,“你不是說你不在乎學習,隻在乎我開不開心麼?!”我無言以對。這讓我意識到,不管自己早年有過如何不堪回首的挫折記憶,一旦為人父,變得專制起來其實是非常容易的事。天底下愚蠢的父母都是相似的。

網絡對他這代人的影響是超乎想象的。在你亂發脾氣時,他在網上會搜出青少年保護條例,說你這樣的態度和方式是違法的,“我可以告你的!”在你生悶氣一言不發怒目而視時,他會搜出青少年專傢們寫的如何教育不安份的孩子一類的文章,讓你好好看看再說話。真是讓你顏面掃地啊。有時你會在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露出自嘲的笑容之後,悄悄來到洗手間的鏡子那裡,看著自己的臉,心裡想,真是愚蠢啊,竟然讓兒子教育瞭。

可是你知道,他是對的。不是麼?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你每天總是忙忙碌碌的狀態,真正能跟他在一起相處的時間實在是少之又少,你總是希望能利用有限的時間將一些大道理灌輸給他,以示你在認真承擔著做父親的責任,卻從不能耐心傾聽一下他的心聲。我在鏡子裡看到的不隻是自己的臉,還有當年我父母的臉,想到他們當年的簡單方式被我就這麼輕易地繼承瞭,心裡不免一陣抽搐。

有時候,我會不得不為瞭某句因為發脾氣而說出來的不得體的話而向他道歉。比如有一天,在跟他討論為什麼請瞭傢教卻不能明顯提高成績這個問題時,我被他這樣那樣的理由搞得怒從心頭起,我談到人的被動,然後說出瞭一句非常不理智的話,讓他異常的憤怒。那句話是這樣的:“任何陷入無法主動選擇而隻能被動地被選擇的狀況的人都是愚蠢的!”

他聽完就跳瞭起來,睜大瞭眼睛,大聲反問我:“你憑什麼就這樣污辱那些陷入被動的人?!難道你當初學習不好不得不去工廠裡當工人也是愚蠢的嗎?!你知道愚蠢這兩個字有多麼傷人嗎?!你為什麼這麼喜歡使用愚蠢這兩個字呢?!”好吧,我承認當初我也是個愚蠢的人。“你污辱自己就對瞭嗎?!”好吧,我道歉。

4

1952年的冬天,我奶奶帶著四歲的我爸爸,從山東走到關外的東北撫順,整整走瞭兩個多月。那時我爺爺已經在郊區的紅磚廠附近的荒地上蓋起瞭一間瓦房,還用柵欄圍起瞭一個很大的院子。到撫順時正趕上一場大雪的尾聲,地上積雪有一米多深。一傢人很快的就在這裡紮下瞭根。爺爺當時的最大理想,就是攢夠錢,退休後去南方(比如無錫或常州,都是他跟運輸車隊去過的城市)養老。1977年,他因腦溢血在山東去世。奶奶說,他連傢具廚具都準備好瞭。她在臨終前,還念叨起這個未瞭的心願。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來到南方,來到上海。我當時經常想象的目的地,是北京。跟爺爺奶奶闖關東是為瞭逃脫貧困不一樣,我到上海,隻是不想在國企那種安穩到麻木的環境裡慢慢老死。爺爺到撫順兩年就蓋起瞭自己的房子,而我在上海十年,還在租房子住。這大概比較能直觀地反映出兩個時代的差異吧。

兒子有一回從同學傢裡回來,就問我:“爸,你為什麼不買房子呢?”我說,買不起。“那你為什麼要到上海來呢?”我說,因為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你不就是喜歡看書寫作麼?一定要到上海來才能看書寫作麼?”這裡有美術館。“我覺得這不是真正的理由……”那你覺得什麼是真正的理由呢?“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覺得你其實在哪裡都能寫東西。”

顯然,他是被同學傢的寬敞明亮的大房子刺激到瞭。我告訴他,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還有比房子更重要的事吧?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比什麼都重要。不管是有錢人沒錢人,最後都會死的,到那時候,能把房子帶走嗎?他聽著,搖瞭搖頭,“反正理解不瞭你的想法。再說瞭,你寫作能掙多少錢呢?你出本書能掙多少錢呢?是不是隻有出瞭名,才能掙很多的稿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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