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9 21:33:05
文/趙松
1
“爸,哈佛算是最好的大學麼,在全世界?”
“算吧,至少也是最好的大學裡的一個吧。”
“那考上哈佛,算不算成功瞭呢?”
“也算吧,至少也算是成功瞭一半吧……”
“……”
“你將來要考哈佛嗎?”
“不要。”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當個成功人士。”
“那你想成為什麼?”
“我隻想當個普通人,做點什麼都行。”
“好吧。”
2
兒子十二歲瞭。他三歲時,我到上海工作。直到他十歲,才把他接過來上學。這些年他過得怎麼樣,我其實沒什麼概念,盡管每天晚上都會跟他通個電話,也會問傢裡人他的情況。當時他很胖,有一百一十斤瞭。這讓我很憂慮。為瞭減肥,隻好把他最怕的姥爺請到上海,負責他的飲食,嚴格按照計算好熱量的食譜做三餐,每天晚飯後還要逼著他走上幾公裡。這種事隻有他姥爺適合,我就不行,他隻要說句我不想去,我就束手無策瞭。
幸好,他後來迷上瞭籃球,才終於控制住瞭體重,逐漸恢復到相對正常的狀態,而且個子長得很快,十二歲就一米七瞭。有時候,看著這個又高又壯的男孩站在面前,用開始變聲的嗓音跟我說話,我真的會忽然有些不大習慣。他成長得太快瞭,層出不窮的變化,完全超出瞭我的想象。
在我的印象裡,他似乎還是那個看到任何一種小汽車模型就挪不動步,喜歡獨自拿著小汽車在床邊不聲不響地推上半小時並且一定要讓自己的目光透過車前窗的四歲男孩,還是那個見到與恐龍有關的書或畫冊就要買的對恐龍世界迷戀得不得瞭的五歲男孩,還是那個不喜歡說話的脾氣倔強的六七八歲的男孩……長期的不在一起生活,把他的形象在我的腦海裡固化瞭。
他還沒有到上海的時候,我經常會回想起來的,是這樣的一些場景片斷:比如,有一年冬天,我請假回撫順,陪他呆瞭幾天。還有一天就要離開的時候,陪他呆在傢裡玩,他拿著恐龍書,也不說話,就在那裡看。我就說,要是我們是恐龍,會是什麼龍呢?他說,你是侏羅紀的雷龍,我呢……是白堊紀的霸王龍。為什麼我們不在同一紀?因為我們見不到面啊。
比如,他七歲那年的夏天,在上海火車站的站臺上,他拉著自己的綠色小拉箱,站在車廂門口,他媽媽催促他快點上車,他也不動,她就去提他的小拉箱,他忽然生氣的甩開瞭她的手,大聲說:“你——幹——什——麼?!”後來上車之後,他就再也不說話,眼含著熱淚。
還有他三歲時,我們還在一起,他最喜歡我帶他玩我發明的拖死狗遊戲,就是他趴在地板上,我在後面抓著他的雙腳踝,從這個房間拖到另一個房間,他會笑個不停,隻要一停下,他就會大聲說,再來啊爸。那時候他很開朗,是個自己看動畫片都會笑得滿地打滾的男孩。
他四歲時,我給他取瞭綽號,大象。因為有一天晚上他看完恐龍書,就在地板上晃晃悠悠地走,像在模仿什麼恐龍的姿態。我就問他,這是什麼龍啊?霸王龍嗎?他回過頭來表情神秘地說,不是。那是什麼?是大象。從那以後,我就管他叫“大象”瞭。
他不喜歡這個綽號。過瞭好多年,我才終於明白,他為什麼不喜歡。他當時之所以會模仿大象走路的樣子,隻是因為他想到我沒幾天就要走瞭,他要像成年象那樣,自己走路。可我這個笨爸爸卻根本沒能理解這些,還以此為他的綽號。他不喜歡這個綽號還有一層原因,就是他知道大象是成群的,成年象是絕對不會讓小象落單的。
3
可我還是喜歡叫他大象。我希望他能像大象那樣強壯、無憂無慮,沒有天敵。我的朋友們也喜歡叫他大象。這讓他頗為不滿,但也隻好聽之任之瞭。那時他已經在上海瞭,會做出覺得別人無聊而自己隻好無所謂的表情瞭。他已不再是以前那個過於少言寡語的小男孩,似乎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恢復瞭能言善辯的本色。
他會跟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對你把我帶到上海不滿麼?因為你讓我失去瞭最好的朋友……還要讓我在這麼一個地方重新開始,你知道麼,我一點都不喜歡上海。我試圖說服他,證明這是正確的選擇:在上海你會有更好的環境,可以有更好的學習條件,將來可以考更好的大學……他反問道,“那又怎麼樣呢?要是我不覺得你說的這些更好是真的好,你會信麼?你一定會說出一大堆你的理由來要我接受,我能不接受麼?我不接受你也會逼著我接受,反正你也不在乎我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