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的獨白

2017-03-26 11:00:19

宿命

選自:《島嶼獨白》  作者:蔣勛

我們用各種方式去探測未來,也許,在未來越混沌曖昧不明的時刻,我們越盼望著依靠一點點神秘的暗示,用來探測未來可能的線索。

我們手掌上就有一些似乎可以閱讀的線條;人類從久遠的古代開始,就在這些線條中閱讀著未來的命運的種種,關於愛情、事業,關於吉或兇的一切可能。

手紋的閱讀是極其困難的,據說,最好的命相傢都無法準確地解讀自己的手紋。

古代許多為帝王閱讀命運的命相者多半是盲人。他們其實在視覺上是不可能閱讀人的面相或手紋的。“命相的領域,一切的閱讀都隻是個誤導,因為——”那位命相傢在臨終時這樣交代將要承其衣缽的弟子說:“命相的終極並無暗示的線索,也沒有解讀的可能:命相的領域不能依靠世俗現實的邏輯,邏輯的理則推論越強,越遠離測知命相的本質。”

據說,這名命相絕學宗師,便在臨終前,親手刺瞎瞭將承其衣缽的弟子的雙眼。弟子恭敬承受命運,在鮮血迸濺前默默流下最後兩行清淚。他從此再也不會流淚瞭,現世的種種景象在他的視覺中全部熄滅,是的,熄滅,就像照明的燈火熄滅,一切物象也隨之隱沒入無底洞的黑暗。

但是,他因此開始看到瞭未來,看到瞭命運的終極,看到變成嬰兒流轉於另一個人身體之中的師父,手中握著一柄尖銳的錐子,號啕啼哭,仿佛他已一一錐刺瞭自己的前生。

我們偶然感覺到的身體上無緣由的痛吧,我們偶然感覺到心中一陣不寒而栗的悸動,我們偶然盈滿淚水的眼睛;不可解、不可知的種種,因為這些,我們在一個小小的島嶼相遇,相愛或彼此憎恨,那雙被椎刺後如黑洞般闃黑幽靜的眼睛,都一一探測到瞭,他也隻偶爾說一兩句不相幹的話,對一般人而言,是完全不可解的。

眼神犀利的人其實反而是看不到任何未來的。

島嶼一向熱衷於探知未來,個人的命運和國傢的吉兇。在一個新的年度將要來臨之前,人們更蜂擁至廟宇或各個命相的所在,祈求神的祝福與暗示,依憑這渺茫幽微的暗示,做下一個年度生命的預算。

但是他並沒有走向廟宇。他似乎知道廟宇已少瞭神的駐足。

他坐在電腦桌前,凝視著熒光幕的變化。

他嘗試設計瞭一種軟件,把人誕生的年、月、日和地點,四種因素輸入,然後他就靜坐著,等候顯示板上慢慢找到那一個確定的時空。

我們在完全空白的領域裡找到瞭一個小點。這個點,既不占有時間,也不占有空間。但是,那個點,就是我們誕生時存在的最初的時間與空間。

“命相裡最難的,其實就是這個點的尋找。”他這樣喃喃地自語著,他的明澈慧智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顯示板。

然後,一剎那間,圍繞著那小小的一顆紅點,四周出現瞭密密麻麻的藍色的小點,大大小小如星辰般密聚向那孤獨的紅點。

他閱讀著那些小點排列的形狀位置,“冥王星。”他以極科學的方式找到天空星聚的各種可能,也試圖找到那些密聚的星和一個孤獨的紅點之間神秘的關聯。

他所向往與深愛的一些小點移向星盤的某些角落,“魔羯,射手,水瓶,天秤——”他的眼睛忽然明亮瞭起來,他知道星辰的聚散竟是因為它們內在的一種宿世的深情,“所謂宿命吧——”他這樣喟嘆著,“所謂命相的終極,不過是宿世以來深情的牽連不斷而已。”他又看到一群藍色星群的小點移向那一點點孤獨的紅色。

獨白

所以,我應該更緊地擁抱你嗎?隻是因為無垠空間裡那些星辰間宿命的記憶。

沒有比緊緊地擁抱更使人陷入徹底寂寞的,我孤獨的時刻,徹底孤獨的時刻,才有瞭絕對的自由。

如同今夜天空的星群,如此密密地聚集在一起。

但是你知道它們彼此間的距離有多麼遙遠嗎?

人類從來未曾真正測知過宇宙的遼闊,到底有多麼廣闊?

莊子好像發過類似的詢問,然而他的詢問被後來頭腦迂腐的註解者用尺寸限制住瞭,失去瞭無邊無際的想象。

不能大膽走進混沌與荒謬,無法測知宇宙真相,也無法知道時間與空間真實的狀態。

人類依靠理智去測量宇宙,卻誤入歧途,越走越遠,也越和真理偏差,失之毫厘,謬以千裡。

宇宙的密碼其實隱藏在莊子的“逍遙遊”裡,孤獨而又自由,你剛覺得他是魚,他已經是飛在九天之上的大鵬鳥瞭。“呵!呵!”仰望星空,就聽到孤獨者一聲一聲像嘆息一般蒼涼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