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5 22:10:32
曾國藩深知自己已經在懸崖的邊上,再進一步是深淵,但是退?後面是個大斜坡,出溜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不知不覺中,一日千裡,可以迅速滑落成自己曾經最反對的人。
他自己也說,想找條中間道路,可哪有那麼容易呢?
所以常看老曾在日記裡自己折騰,“今夜醒後,心境不甚恬適,於愛憎恩怨,未能悉化,不如昨夜之清白坦蕩遠甚”。
四
這種心態,常被誤解。
很多人以為他從此黃老之學,變成實用的犬儒主義,一個團團臉脅肩讒笑處處打揖的人。常看書店架子上大字寫著“面厚心黑曾國藩”。
中國人到中年確實常成為道傢信徒,曾國藩也一再說老子的話“柔弱勝剛強”,但是什麼是柔弱,什麼是剛強,對這一點到底瞭悟到什麼程度,卻往往是人後半生的區分。
曾國荃是其中一種,他是叢林法則的信徒,勸他哥,今日之世界是“勢利之世界,以強凌弱之世界”。
有 這樣價值觀的人,強時容易魯莽、操切,弱時便一變而為圓滑、退縮,像宏傑寫的“從當初那個闖進瓷器店的公牛,變成一個不思進取、明哲保身老官僚,成天求神 問卜,不幹正事。他晚歲任兩江總督,以清靜無為為旨,對外自稱“臥治”,人稱“國荃晚任江督,軟滑不治事,誠無足稱”。
走上常見的,晚清官場“多磕頭,少說話”的路子。
老曾對剛柔的理解是不同的,他從沒走到“真偽不辯”的鄉願上去。
他終生喜愛雄壯之力。人到中年,雖然磨礪性情,“知自己處處不如人”,換一副柔和面貌待人,不肯輕議人非,但一直到他入世極深,勸勉子弟也一直說:“少年不可怕醜,須有狂者進取之趣,此時不試為之,此後必將不肯為矣。”
不 過,人到中年,他對“剛”這個概念也拆碎重組¬—去忿欲而存倔強,是為剛,“剛非暴戾之謂,強矯而已。趨事赴公,則當強矯,爭名逐利,則當謙退”。他在道 德經的扉頁寫“至剛無剛,至柔不柔”,意思是柔的意思不是柔婉取媚。隻是“君子無眾寡,無大小,無敢慢,斯為泰而不驕”。
胡 適思想上一次大變化,也因對柔軟與剛強的理解而起。他曾有一段時間深信老子說,“至柔可以克萬物”。後來他在美國之後,有次他去大峽谷,看到很大的瀑佈, 就對韋蓮司說,你看,水的力量多大啊,因為水在我們中國人心中是特別柔弱的東西。韋蓮司就以典型的美國人精神告訴他說,你錯瞭,水絕對不會因為柔弱才有力 量,水的力量是因為有勢能。
老曾不會這麼表達,不過,他也並不以為柔弱本身可以制勝,必須飽含雄奇之力,他形容自己的作書之道時,寫過一句話“寓深雄於靜穆之中”。
什麼是雄?
“雄字須有長劍快戟,龍拿虎踞之象,鋒芒森森,不可逼視者為正宗,不得以劍拔弩張四字相鄙,作一種鄉願字,名為含蓄深厚,舉之無舉,刺之無刺,終身無入處也。”
五
美 國傳教士亞瑟史密斯與曾國藩在同一時期的中國生活,他寫過一本書叫《中國人的弱點》,寫到他對當時中國人的觀察,其中一個強烈的特點,是缺乏精確性,中國 的“一串錢”永遠不可能是預想的一百文,陜西省是八十三文,直隸是三十三文。“這給誠實的人帶來無窮的煩惱”,“分佈在城市邊裡的幾個村子,跟城相距一到 六裡,但每個村子都叫三裡屯”。
史密斯嘆息這背後不求甚解的智力混沌, “你問一個中國廚師,面包裡為什麼不放鹽?”答案就一個,“我們在面包裡就不放”;問“你們這個城市有這麼多好的冰制食品,為什麼不留一點兒過冬?”答案也隻有一個,“不,我們這兒冬天從來沒有冰制食品。”
這位在中國生活瞭五十多年的傳教士寫道,“一個拉丁詩人信奉一句格言:一個瞭解事物原由的人,才是幸福的”,如果他住在中國,會把這格言改成“試圖尋找事物原由的人,是要倒黴的”。
這 種缺乏科學精神的文化滲透在整個老大帝國,士大夫階層一樣陳腐混沌,晚清困局,十分被動,華洋沖突不斷,越是這樣的朝廷中,說性理者風頭越足,好空談,好 講華夷之辯,好講血性,好以道德和口號救中國。一被動就激進,一保守就頑固,倭仁是當時著名理學傢,他說:“孔門大路,惟有斂心遜志,亦趨亦步去,知一字 行一字,知一理行一理,是要務。”
蔡元培評論過這些掌握著大權的腐儒:“自漢以後, 雖亦思想傢輩出,而其大旨不能出儒傢的范圍,惟用哲學以推測一切事物,往往各傢懸想獨斷……整整四千年的中國教育,除瞭有過科學的萌芽及玄學曾成功地站住 腳外,可以說,在實際上絲毫沒有受到外來影響,它僅僅發生瞭從簡單到復雜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