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8 23:22:55
海明威的長篇小說《喪鐘為誰而鳴》,書名取自17世紀英國詩人約翰·多恩的詩句,它還有一段卷首語:“沒有一個人能像一座小島那樣獨自存在;每一個人 都是大陸的一部分,陸地的一部分;倘若海浪沖走瞭一座岸邊的懸崖,歐羅巴便會變小,倘若沖走一塊海岬或毀掉你的或你的朋友的房子,情況也是一樣。每一個人 的死亡也會使我變小,因為我和全人類是一個整體,所以你永遠別問,鐘聲為誰而鳴,它是為你而鳴的。”跟海明威有過交往的愛倫堡,在《人·歲月·生活》一書 中特意引用瞭這些詩句,形容海明威的性格與文風:“這些詩句可以用做海明威的所有作品的題詞。時代在變化,他也在變化,但他始終感覺到一個人同大傢的關 系,我們常常用書面語言把這種感覺稱之為‘人道主義’。”
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海明威也許並不是一位所謂的人道主義作傢,但他的作品裡確實帶有人道主義傾 向。譬如《老人與海》,表現瞭在自然與災難面前不服輸的人性的力量。又譬如《永別瞭,武器》,僅僅這書名就可被視為全世界和平主義者的宣言,如果什麼時候 能給戰爭砌一座鋼筋水泥墳墓的話,這就是最好的墓志銘瞭。書中的主人公弗雷德在戰場上愛上瞭英國女人凱特琳,愛情的來臨使他拋棄瞭武器:“我決心忘掉戰 爭。我單獨媾和。”誰能判斷出他究竟是逃兵呢還是勇士?我們隻能說,愛神戰勝瞭戰神,他心甘情願地由戰神的麾下投奔到愛神的石榴裙下。如果所有的士兵都能 像弗雷德這樣清醒(或這樣迷醉),人類的戰爭將破產,而愛情將豐收。當然,這隻是文人一廂情願的理想……不管怎麼說,這是海明威小說中最打動我的一個細 節。據愛倫堡介紹,海明威本人也是這樣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海明威曾以志願兵的身份在意奧前線作戰,一顆炮彈的碎片使他受瞭重傷。他一瞧見戰爭便無 比痛恨。他對意大利士兵樂意扔掉步槍感到十分高興。”
海明威像個鬥牛士。他喜歡觀看鬥牛比賽,曾大量描寫過西班牙鬥牛士的生活。他極 棒的三個短篇——《殺人者》、《十個印第安人》和《今天是禮拜五》,就是因為一場暴風雪迫使聖伊希德羅城的節日鬥牛賽被取消,他逗留在馬德裡一傢膳宿公 寓,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寫成的。鬥牛賽被取消瞭,他內心的激動卻難以平息,於是他揮舞著一桿筆,跟突如其來的創作沖動搏鬥。 海明威像個 漁夫。他經常去海上釣魚,對某些稀有的魚類也很熟悉。在古巴哈瓦那附近一座叫科希馬爾的小村莊(也就是《老人與海》中那位著名的老漁民居住的地方),至今 仍樹立著一座記敘這位作傢生平的紀念碑,並有鍍瞭金的海明威半身銅像。他仿佛已是科希馬爾的榮譽村民瞭,因為他塑造瞭一個最令人難忘的漁民形象。
海明威像個獵人,而且是非洲的獵人。他多次去非洲的青山中間打獵,寫有《乞力馬紮羅的雪》。他可能就死在非洲,是自殺的。自殺本是弱者的行為,可海明威 卻操辦得轟轟烈烈:把獵槍的槍管塞進喉嚨,扣動扳機,打碎瞭自己的腦袋。用獵槍自殺,也是需要勇氣的。這可是用來打獅子的獵槍。自殺,是海明威一生中最後 的狩獵。他把自己當成瞭最後的獵物……
海明威身上流淌著鬥牛士、漁夫、獵人混合的血液,所以給人以硬漢的印象。硬漢不跳舞。硬漢隻知 道跟世界搏鬥。但我覺得,海明威更像一個敲鐘人,一個竭盡全力撞擊生命之鐘的巨人,他的嗓門震耳欲聾。這非巴黎聖母院裡的誇西莫多可比擬。這是一位巨人在 敲鐘,敲響瞭戰爭的警鐘,敲響瞭死亡的喪鐘。鐘聲為誰而鳴?為你,為我,也為敲鐘人自己。非洲的群山,太平洋的海岸,西班牙內戰的前線,都回響著海明威那 驚世駭俗的鐘聲。他最終把自己的鐘都敲碎瞭。鐘聲也有碎片。
哥倫比亞作傢加西亞·馬爾克斯還未成名時,曾在巴黎聖米歇爾大街邂逅瞭人 群中的正在逛書攤的海明威,並且一眼就認出瞭他。那是1957年,海明威已經58歲,走路的姿勢仍然生氣勃勃。馬爾克斯很想穿過林陰道,跟逆行的海明威打 招呼,既可以自我介紹,又可以向自己崇敬的作傢表達欽慕之心,但不知是否冒昧。最後,他還是站在人行道上,把雙手握成杯狀放在嘴邊,像叢林裡的野人那樣, 向馬路對面大聲喊道:“藝——術——大——師!”海明威聽見瞭,並且知道過往的行人中是不可能有另一位大師的,於是轉過身來,向遠處那位叫喊的年輕人揮手 致意,用同樣的聲調回應:“再見瞭,朋友!”這是馬爾克斯惟一一次見到海明威。可惜海明威永遠不知道曾喊他的那位小夥子是誰。(四年後他就去世瞭。)想像 一番那種情景,我就很激動。這就是兩位大師的一面之緣(隻有瞬間):一位無名的文學青年在喊著自己的偶像,一位未來的大師在呼喚著一位過去的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