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20 20:44:58
孫:嗯,這個在采訪成一先生時也聽他說過,晉商三大塊,明代的鹽商,清中期的茶商,清晚期的金融業。不過看你這本書很能看出,盡管晉商靠從內部自發而生的制度創新有瞭發展,但它們還是沒能成為現代經濟學意義上的資本傢。
韓:晉商和歐洲金融資本完全不一樣。盡管10世紀的宋代中國的貿易活動就是世界性的,盡管元代和明代進一步從陸地、海洋方向擴大瞭以中國為核心的世界市場,盡管利用煤炭冶煉的技術早在宋代的瓷州窯中已經成熟,一句話――盡管自公元10世紀以來中國就是世界生產、貿易和市場的核心,但是,中國註重生產和貿易的經濟方式,中國式的發展道路也不會走向歐洲式的金融制度,因為歐洲形成的金融制度,主要跟戰爭國債制度有密切關系。
如果我們看一看真實的歐洲歷史,我們今天所學到的經濟學,特別是關於自由貿易和生產的發展會自動、或者必然導向金融資本的論斷,都是錯誤的。包括亞當·斯密那一套古典經濟學,它對於描述歐洲真實的歷史,恰恰是毫無用處的。亞當·斯密認為,生產、貿易、土地是經濟發展最核心的要素,而貨幣則不是,按照他的說法,貨幣是非生產性的要素。他主張政府要小、反對政府借國債、發行國債,斯密關於小政府的思想,就是建立在他反對英國政府借債打仗,然後再把稅收加在百姓頭上的發展邏輯之上的。斯密的學說是法國財政大臣杜爾閣政策的理論化,而杜爾閣的政策,則來自於法國社會對於中國宋明王朝治國理念的理想化,所以,如果你把斯密那一套拿來描述中國歷代王朝,恰恰是合拍的。特別是宋明清的治理。因為中國皇帝就不向商人借錢,不主張打仗。它和商人之間沒有契約借貸關系,明代正式的國傢官員隻有2萬人,當然是小政府,朱元璋的祖制是稅收定額制,清代更標榜永不加賦――這主要是指對於城市工商不加賦,即工商業稅很低,一切讓商人自由生產貿易,當然,同時也就很少向工商業提供公共國傢服務――而這當然就是斯密的理想,也是法國啟蒙思想、特別是重農學派的思想。但是,世界歷史、特別是歐洲歷史,完全沒有按照亞當斯密所設想的那樣發展,而是按照他討厭的那個人——馬爾薩斯所主張的方向發展。馬爾薩斯主張用戰爭消滅人口。與斯密不同,馬爾薩斯認為生產和貿易、市場都不是決定性的,因為生產和貿易的發展永遠趕不上人口的增長,所以不打仗,不消滅人口,供給永遠趕不上需求,歐洲經濟學的真正核心並不是生產、貿易和市場,而是由你死我活的生存競爭所決定的供需關系,那個經濟學的真正代表是馬爾薩斯,並不是斯密,也不是邊沁。
孫:書上說,清代好像也有一次要向晉商借錢,但停止瞭。
韓:甲午海戰之前,象征性地向晉商借白銀100萬兩。這是聽瞭翁同龢的建議。而日本和中國打仗,則是英國出錢,條件是打勝瞭之後,中國的戰爭賠款必須以英磅的形式存到英國銀行。清政府借晉商錢,隻是象征性的,因為它始終對於戰爭危機估計不足,準備也就不充分,由於沒有一個動員全國、全民的戰爭財政機制,由於沒有調動一切有利的戰爭資源,戰敗是必然的。這一點,康有為在《統籌全局疏》中講得很清楚,統籌全局的意思是說:不能以財政的方式動員和調動全社會的資源,生產和貿易再發達也毫無用處。從這個角度說,中國的發展道路確實和歐洲不一樣。
孫:那你的意思是,現代金融業的發展,一定是和戰爭有關。有戰爭就有國債。再才有之後的一系列金融體系。我們的歷史學、經濟學都學錯瞭?
韓:很多方面當然是錯瞭。而且由於前提假定和解釋框架錯誤,使得細節的研究變得毫無意義。比如說:所謂現代社會、現代體制是“危機”的產物,這是基本前提。如果沒有全社會、全民族面臨著空前的、你死我活的生存危機,所謂的全面征稅、所謂的發行和借貸國債,這都是不能真正實現的,因為整個社會很難接受這樣的體制――除非是在危機的關頭,全民族到瞭“最危險的時候”。這種全面危機狀態往往就是戰爭狀態。我們不妨看一個簡單的事實:自15世紀以來,中國是400年綿延的和平,而西方則是連續不斷的民族危機和軍閥戰爭,離開瞭普遍的戰爭和危機狀態,完全不能解釋現代金融制度在歐美的興起,更不能解釋西方政治經濟學發展的真實歷史,也不能解釋西方現代社會的形成。我們在這方面存在許多形而上學的錯誤認識,有很多的一廂情願。比如中國把中國文化解釋為閉關自守,或者說將中國歷史上出現的“海禁”解釋為文化封閉的原因,這是很荒謬的,因為這些問題在過去都已經解決瞭,比如四十年代與郭沫若齊名的歷史學傢陶希聖,就系統指出因為中國是銀、銅很缺乏的國傢,海禁主要是為防止銀銅流失海外,防止國內貨幣短缺造成流動性缺乏。宋、元、明都頒佈過嚴禁貴金屬下海的飭令,就是這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