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驅”“橋梁”“啟迪者”和精神追認

來自:張佳瑋的博客——“先驅”“橋梁”“啟迪者”和精神追認

1846年，22歲的尤爾·佈丁決定 當個全職畫傢。跟所有法國文藝青年似的在巴黎轉瞭幾圈後，他發現藝術還真不是窮人幹的活。朋友費迪南·馬丁想瞭個招給他增加收入：諾曼底海邊遊人如織，而 且都是些富貴閑人。畫點戶外海岸風景，絕對夠賺。佈丁一想也對：在巴黎認識的荷蘭畫傢約翰·容金德早說過他畫戶外頗有天賦。得，那就畫吧。

可是 文 藝青年都有股執拗勁。佈丁畫諾曼底的海岸，方法詭異。大多數的畫結構都一樣，讓人懷疑他使瞭印刷機：畫的下半部是人流、海岸、波浪，上半部是大片橫無際涯 的天空。這很容易讓買畫人不快：每次買幅畫，倒有半張是天空？這就是佈丁的文藝青年氣息瞭：半輩子在諾曼底海岸觀看天空，他對雲流、陽光、空氣、風極其敏 感，窮極無聊，他開始在天空上做文章。他開始用一些極細的筆觸，細細密密描繪深深淺淺奇形怪狀的天空。這份執拗，終於讓他的偶像卡米耶·柯羅也服瞭，贈瞭 個“天空之王”的雅號。

話說回頭，佈丁緊趕慢趕各類天空畫時，那位發現佈丁戶外畫天賦的容金德，還在巴黎附近遊蕩。他老人傢一邊努力融入 巴黎圈子，一邊改換自己少年時根深 蒂固的荷蘭畫派影響，捎帶還得對付偶爾發作的酒精中毒（誰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保羅·西涅克說容金德是第一個厭倦單純色調的人物。他老人傢酷愛把各種色 調用細筆絲絲縷縷描出來，最後的效果就是他的畫色彩迷亂，光影紛雜。

這二位先生的共同點：他們都和印象派大神級人物莫奈 有過交情。莫奈先是跟佈丁在一個畫室裡畫過畫，然後又和容金德有過交往。多年之後，莫奈他老人傢 成就大名一言九鼎時，回顧往昔，說佈丁對他早年的繪畫風格產生過巨大影響，說容金德“他教我如何畫，告訴我為何要這麼畫，然後教給瞭我許多佈丁讓我朦朧明 白瞭的知識。”於是，“容金德是我真正的師傅。他給我的眼睛做瞭啟蒙教育。”

一百五十年後，整理印象派畫史時，大傢都會 把佈丁和容金德擺在“開拓者”、“先鋒”、“啟蒙者”之類的地位上。可是回到當初，並非如此。1874 年，第一屆印象派集體搞畫展，完全不給容金德面子，多半是覺得“這人太不印象派瞭”。佈丁倒被拉瞭去參與瞭該畫展，可惜他並不領情。終其一生，都沒以“大 叔我是印象派開山祖師爺”自居。

這事可以這麼想：

這二位先生，經歷瞭一個流派“橋梁”的角色。這個過程通常如下：先是大傢都愛吃大蒜炒肉；後來，有這麼幾位先知先覺的仁兄覺得，蒜泥白切肉也不錯；多年之後，由於一大群人愛吃白水煮肉，於是引發瞭一個新流派，即“白水煮肉 派”。大傢覺得稀罕，怎麼還有人真吃白水煮肉 呢？於是學術體系建立瞭，考據史傢出現瞭。大傢一考證，發現蒜泥白切肉是白水煮肉的先驅，於是把他們拉瞭來。唯一的問題是，為什麼蒜泥白切肉沒有成為流派 的代表呢？答：因為他們不像白水煮肉那麼決絕、叛逆、特征明顯。

容金德和佈丁小心翼翼做著改革的時候，隻有柯羅和莫奈這些行傢才會註意到。 而印象派被世界大眾註意，很大部分原因，因為莫奈《印象日出》、馬奈《吹笛少年》這類東西，以及雷諾阿一系列被權威們貶為“腐爛色塊”的裸女畫給大眾的刺 激和傳統審美反差太大瞭。福爾科說容金德：“多年之後，世界會把他放在柯羅與莫奈之間，當作連接兩個時代的橋梁。”

——為什麼容金德和佈丁 自己不能是一個獨立的時代呢？除瞭時勢使然外，就是因為他們不夠犀利啊……喏，一般來說，最張揚、最叛逆、最刺激感官的事物 才能真正成為裡程碑，而那些優美細致小心翼翼的中庸改良派，可能是“比舊時代更新銳，比新時代更成熟”的一族，可是要麼是“舊時代的殘餘”，要麼是“新時 代的先驅”。給你精神上追認個頭銜，然後掛起來風幹，也就罷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