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8 23:07:00
他隻是把這些歸結為三個字:人情味。
暴躁的父親
第一次發現父親老去,是我還處於叛逆期的時候。當時,在鄉下教書的堂哥找我談心,我們正坐在河邊暢談讀書與未來的關系,父親出現瞭。他從人流中走出來,穿著一件破舊的皮夾克,兩鬢已經蒼白。
這個形象之所以至今留在我腦海裡,是因為我第一次發現父親如此矮小,如此卑微。我感到一陣鉸心的疼痛,覺得那些虛幻的未來和眼前這個憔悴的老人相比,如此不值一得。父母都是山裡人,缺失的教育讓他們一直將我和別的孩子對比(比如我的堂哥),一直讓我要為他們爭氣。這很大程度造就瞭我叛逆而自卑的性格,然而,等蒼老的父親活生生的站在面前時,我卻無言以對。
父親對年齡漸長顯然也不適應,這讓他的脾氣愈加暴躁。他已經知道,隨著我日益成熟,他的權威已經一落千丈,傢裡的大事小事再也不是他能左右,他那個有文化的兒子隨時可以反駁他,讓他啞口無言。這讓他惶恐、憤怒,甚至有些委屈。
父親退休的時候,這種不適應已經到達瞭頂點。他聲稱傢裡再也沒有他說話的地方,準備搬走。我盡瞭最大的努力阻止他,以至於最後不得已和妻子另外買瞭房。我們都明白,父子之間的溝通已經沒有瞭,那個為我捉蟬的父親和那個整天跟在他屁股後面的兒子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不見瞭。
那些遠在美國斯坦福大學研究自制力的學者們在贊頌中國“權威教育”的同時,大概不會想到,中國有太多的父親和兒子已經成瞭這種教育的受害者。權威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溝通,這種溝通遲早會隨著歲月崩塌,這種權威讓每位兒子為瞭不傷害老人而不得不小心翼翼行事(這是他制力,而非自制力),這種權威讓親情和無私的愛變成瞭另一種形式的強迫。
隻有小學文化的父親是無法知道這一點的。退休後,他經常坐在院子裡曬太陽,和鄰居聊天,像照顧兒子一樣照顧著自傢的菜園子。有時候,他很不安,經常抽煙。我想,他一定是寂寞瞭,可惜我無法補償這樣的寂寞,因為看著他背影的時候,我的寂寞也同樣無人補償。
第二類視角
時間是種人為概念,對我而言,它並不呈線形展開,我也不是某個時間的節點。當我走在路上時,時間就像網一樣散開,延伸到過去和未來,延伸到那些我不熟悉的人們身上。
於是,過去和未來就在我身上疊加:我走的這條路,前人曾走過,後人也將繼續走,對於路來說,時間並未流動,或者根本不存在時間。
這種東方式的哲學思維讓所有的想法有瞭直觀的觸覺。前人不再是淺顯的概念,而是種飽滿的形象,他們在同一個時空中竊竊私語,但與我們隻有精神上的聯系。
自我意識的出現,讓我們對死後的世界充滿瞭幻想和不安。我們無可否認的向著蒼老的道路走去,前方是去往天堂的大門還是去往地獄的黑洞,我們不得而知。以這樣的視角去看我的童年,去看我的父輩,生活就如同展開的膠卷底片,呈現出的靜態畫面是如此的蒼涼!
一條街、一個村莊、一棵樹……我生活的構成要件並不復雜,和我的父輩相比,少瞭些歷史的折騰,和我的後輩相比,少瞭些時代的喧囂。如若按照費爾南多·佩索阿在《遑思錄》中的筆觸,簡單的素描也可以展示立體的維度,那麼我的生活也可以成為第二類視角,在枯燥的工作和繁瑣的生活中找到圓潤通透的感覺:我思考,所以我存在本身是內容豐富的事件。
我們可以否定輪回,卻不能否定與前人道路的相似性。就像父親,他走的路越來越蒼老和荒蕪,我也將沿著他蒼老的道路走下去,也許每一個足跡都有所重疊,但厚度不同,也許每一塊路標的提示都大同小異,但方向不同。頭上同樣是北鬥星,足下同樣是黃土地,卻活著不同的人。
我所生活的城市,我周邊活著的人們,我的父親,在這樣的視角當中,如此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