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少年今何在——關於貧富和欲望

2016-08-08 23:06:02

作者:鐵凝

不久前我看瞭北京人藝的一出話劇名叫《窩頭會館》,編劇是中國非常優秀的作傢劉恒。有人問起作者這出戲的主題,這讓劉恒感到發窘,於是他說主題就是一個字:錢。如果“錢”顯得直白,換個含蓄一點的說法是:困境。

正是“困境”這個詞打動瞭我,讓我想到第二屆東亞文學論壇的主題之一:貧富和欲望。這幾乎是一個當今人類社會無法回避的大問題,因為有人類就有貧富和欲望,有欲望就有困境。而人作為生物界的高級動物,所面臨的困境更為復雜。“外在的困境是資源短缺,內在的困境是欲望不滅。”這也是劉恒的話。

面對一個大的命題,我常常感到自己敘述起來的力不從心。那麼,不如就讓我從小處開始,從我的一個短篇小說講起。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寫過一個名叫《意外》的短篇小說,這是迄今為止我最短的小說,1000個字,漢字排版一頁半紙。有時候我也會像劉恒那樣被朋友問道:你這個小說是寫什麼的?為瞭簡便,我常用一句話表述,我說這大概是一個關於困境和美的故事。小說大意是這樣的:二十年多前中國北方深山裡的小村子臺兒溝,很少有人傢掛照片,因為很少有人出去照相。鎮上沒有照相館,去趟縣城,跋山涉水來回五百裡。誰傢要是掛張照片,頓時滿屋生輝,半個村子也會跟著熱鬧幾天。小說主人公山杏的哥哥來信向傢裡要張“全傢福”照片,信中特別提到,最想念妹妹山杏。他在南方一個小島上當兵已經兩年,走的時候山杏才八歲。接到哥哥的信,山杏就催爹媽去縣城照相,從春天催到秋天。後來,摘完瞭核桃、柿子,山杏一傢終於決定遠征縣城去照相。那天晚上山杏一夜沒睡好,看媽在灶前彎著腰烙餅,爹替她添柴燒火。他們用半夜的時間準備路上的幹糧,如同過年一樣。天不亮,他們就換上過年才穿的新罩衣,挎起沉甸甸的幹糧籃子出瞭村。他們搭瞭五十裡汽車,走瞭二百裡山路,喝涼水、住小店,吃瞭多半籃子幹餅,第三天才來到縣城。他們找到瞭照相館,照相師傅將他們領進攝影間。當滿屋燈光嘩的一下亮瞭起來,當高樓大廈、鮮花噴泉之類的他們從未見過的華麗佈景把這一傢三口人包圍時,他們甚至來不及驚嘆,照相已經開始。在照相師傅的指揮下,他們努力把自己坐端正,同時大睜著眼睛向前方看去。隨著燈光嘩地滅掉,這隆重的事件,幾乎一瞬間就結束瞭。半個月後,山杏爹從村委會拿回一個照相館寄來的信封。山杏搶著撕開封口,裡面果然有張照片。但這張照片上沒有大睜著眼睛的山杏一傢,照片上隻有一個人,一個正沖她們全傢微笑的好看的卷發姑娘。第二天,山杏傢的墻上掛出瞭這張照片,照片上的姑娘沖所有來參觀的人微笑著。有人問起這是誰,爹媽吞吞吐吐不說話,山杏說,那是她未來的新嫂子。

二十多年前我是一傢文學雜志的小說編輯,有時候我會在小說《意外》那樣的深山農村短暫地生活,或者說“采訪”。在一個名叫瓦片的村子裡,我在“山杏”的傢裡住過。那一帶太行山風景峻美,交通不便。村子很窮,土地很少,河灘裡到處是石頭。因為不能耕種小麥,白面就特別珍貴,傢裡有人生重病時,男主人才會說一句:煮碗掛面吃吧。我卻被當成貴客款待。山杏的母親為我煮掛面,煎過年才舍得吃的封存在小瓦罐裡的臘肉。當我臨走把飯費留下來時,他們全傢吃驚地漲紅瞭臉,好象這是對他們的侮辱。在這個傢庭,我見到瞭被常年的灶煙熏黑的土墻上掛著唯一一張城市年輕女性的照片,就是我寫進小說裡的那一張。有位德國作傢說過,變美是痛苦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那麼山杏一傢對這陌生照片的態度,就是把困境變成瞭美吧?還有善良。

二十年之後,小村莊瓦片已是河北省一個著名旅遊風景區的一部分瞭,因為鐵路和高速公路鋪瞭過來,一列由北京發車的火車經過瓦片通向瞭更深的深山。火車和汽車終於讓更多的外來人發現原來這裡有珍禽異獸出沒的原始森林,有氣勢磅礴的百裡大峽谷,有清澈明麗的拒馬河,從前那些無用的石頭們在今天也變成瞭可以欣賞的風景,而風景就是財富的資源。我曾經為瞭自己一部電影的拍攝再次來到這山裡,電影裡需要深山農戶的院落,我毫不猶豫地向導演推薦瞭山杏的傢。我看見從前的瓦片村民大多開起傢庭旅館,山杏們有的考入度假村做瞭服務員、導遊,有的則成為傢庭旅館的女店主。她們不再會為拍一張照片跑幾百裡地,旅遊景點到處都有照相的生意。她們的眼光從容自信,她們的衣裳幹凈時尚,她們懂得瞭價值,也知道談論信息。當我向她們打聽一個更遠的名叫“小道”的村子時,山杏們優越地說:“哼,小道呀,知道。他們富不瞭,他們沒信息!”瓦片和周邊的村子都富瞭,在這些富裕起來的村莊裡,也就漸漸出現瞭相互比賽著快速發財的景象,畢竟錢要來得快,日子才有意思。就有瞭坑騙遊客的事情,就有瞭出售偽劣商品的事情,就有瞭各種為錢而起的“嚼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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