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父親蒼老的道路一直走

2016-08-08 23:07:00

傢鄉的山路

我一直懷念傢鄉的山路,如今它們已被時間和雜草掩埋。

在我的記憶裡,山路總是初秋的顏色,兩旁的灌木和松樹充滿野性的紅色,後方是漫山遍野的竹林,石階濕潤而蒼老。山路筆直往上,山頂有涼亭,青瓦泥墻,內部擱著兩根平闊的木板。涼亭看上去脆弱之極,但奇跡般的經受瞭許多風吹雨打,仍然不緊不慢的矗立在那兒,供我那些未曾謀面的先輩們在這裡歇肩和抽煙。

父親也曾在這裡抽過煙。年輕時,父親抽的是旱煙,滿身都是煙草的味道。他在這裡歇瞭一陣後,背起擔子,一路向下。他以為他會這樣過一輩子,重復先人的足跡。他感覺不到時代已經因為疼痛開始扭動身軀,他也想像不到,某一天,一輛汽車能夠越過這些山路開進村子。坐在汽車上的人,就是我。

20世紀末期,許多農民將目光轉向瞭山路,眼神中充滿瞭懷疑和不滿。當他們喊著“要致富,先修路”的口號掄起鋤頭的時候,山路被徹底遺棄瞭。那是一個熱鬧的時代,農村按戶出人,自帶幹糧,硬是在山上鋤出一條歪歪扭扭的機耕路。跨越一個世紀,這些機耕路又改頭換面,澆上瞭水泥。不過,當初人們的預想似乎是錯瞭,沒有更多的人進村,反而是更多的年輕人喜滋滋的出山瞭,部分村莊徹底荒蕪,留守的老人和婦女守著機耕路,眼光滿是惆悵和寂寥,像極瞭當初被他們遺棄的山路。

他們沒有想到,自己一鋤頭一鋤頭挖開的不是路,是城市的觸須。

就這樣,山路被水泥路攔腰截斷,隻有部分路段露出昔日的痕跡。她靜靜的趴在水泥路旁邊,看那些本應一邊抽煙一邊悠閑趕路的農民如今開著電動車、摩托車和小車,匆匆進出。對於這一代農民來說,路邊早已沒有值得停下的風景。

如今,父親的煙竿不知所蹤,他完成瞭旱煙到香煙的過渡,他也順利的把我帶出瞭山,我成瞭這個時代許多農村孩子的典型:生在山中,活在山外。然而,我還依稀記得自己蹣跚著走在父親的背後,在山路拾階而上,小心翼翼,充滿欣喜。

那是一段溫暖的日子,陽光恬靜的照在父親的肩上,他那不足一米六的身姿對我來說是那麼高大。

租戶生涯

父親小時,傢裡早已破落,從財主淪為村裡有名的窮鬼。父親口中的回憶,總是和“窮”字相關,比如冷瞭蓋蓑衣,餓瞭吃番薯絲飯,傢中隻有一間不足十平方米,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因為窮,父親顯得有些“小心眼”,小至一把傘、一個碗,如若丟失,他必要嘮叨半天。他這一生最值得自豪的事情,就是改變瞭傢裡的局面,比如娶瞭老婆生瞭我,比如將房屋進行擴建,比如將我帶出瞭農村。

自我記事起,幾乎沒有嘗到當窮鬼的滋味,這也歸功於父親。把我帶出農村後,我們就丟棄瞭老傢寬敞明亮的房子,租進瞭同樣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成瞭半個城裡人,開始追尋城裡人的認同感。從十三歲到二十四歲,我們一共搬瞭四次房子,從別人傢裡再搬到別人傢裡,一傢三口,同樣的擁擠,同樣的溫暖。這十多年的時間,我完成瞭叛逆到懂事的蛻變,從一個瘦小的孩子變成瞭一名大學生。虛榮的我,總是不太願意邀請同學,尤其是女同學到傢裡作客,我總覺得這不是我的傢,我的傢依然在山裡,盡管如今已是蛛網滿屋。

父親是個很講情義的人,盡管大部分時候對傢人過於暴躁。房東和父親相處很不錯,哪怕後來我們有瞭自己的房子,也依然當作親戚來往。記得考上大學時,房東還包瞭五百元的紅包,這位房東如今已經逝世,但我仍然記得他的模樣——他和我父親是同時代的人,同樣的口氣,同樣的矮小,同樣的脾氣,同樣的“精明”。

所以,在我眼裡,那些整天板著臉催租的包租婆包租公形象總有些令人反感。我記憶中的這份溫暖不允許被如此粗劣的形象所代替。

二十四歲那年,我們終於東拼西湊買瞭一棟房子。後來,自我和妻子搬出去後,房子顯得有些大瞭。父親和母親商議後決定出租二樓的房間。我們從租戶變成瞭房東。父親暴躁的脾氣讓我有些擔心,一直對租房一事持反對意見。果然,租戶搬進來不足幾月,父親就逼著他們離開瞭。事後,他對我說,對方沒有人情味,總是呆在房間裡一聲不吭,像陌路人。

我想,父親一定在幻想著當年的情景,和房東一同暢談兒女傢事以及天下大事,吃飯時候串串門,紅白之事相互幫忙,冬天擠在一起曬太陽、聊聊天——像一傢人一樣來往,像一傢人一樣生活,一直延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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