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8 23:12:53
文/成慶東
在我看來,關於味道的記憶總是很微妙。眼睛所見的萬紫千紅,耳朵所聞的輕回低轉,皮膚觸摸到的寒冷溫熱,總是要直觀形象些。但是,味道對我而言,縹緲空靈,總是難以名狀不可言說,卻也令人難以忘記。一種種味道,就封存在記憶裡,就像一段段故事。當再次與之相遇,被封印許久的記憶再次被喚醒,宛如重生。
當我走在芝加哥一個酒店地下停車場的過道中的時候,我忽然聞到瞭豆豉的香味。那個味道一經鼻腔竄入,旋即激起瞭我關於豆豉的一切記憶。在異國他鄉的一個地下通道,我不停地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入帶著豆豉香夾雜著汽車尾氣的空氣時,想起瞭一萬多公裡之外、二十多年前粵西的一個小山村裡我太公的小廚房裡飄蕩彌漫出來的豬肉燉豆豉的濃香。
我的太公是個仙風道骨的瘦老頭,就像西遊記裡剃瞭胡須的太上老君。他的的確確是很老瞭,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就已經很老瞭。他的老伴,也就是我的太婆,在我爸爸還沒有發育的時候就被一塊雞骨頭噎住食管,大口大口地吐血,死瞭,終年五十多歲。後來,在她死去若幹年後,依照我們傢鄉客傢人的風俗,給可憐的太婆復葬開棺撿骨的時候,才把那塊致命的雞骨頭從一堆白骨中撿瞭出來。所以,現在我常常覺得,我們傢人酷愛吃雞,這是在給我的太婆報仇雪恨。不知道她老人傢在天之靈對此是倍感欣慰,還是害怕悲劇再度上演而為子孫後代提心吊膽。
太婆死後,太公就開始瞭寂寞的鰥夫生活。他是三代單傳,到瞭他這一代終於生瞭四個兒子,兩個女兒。終於開枝散葉,人丁興旺。雖然兒孫滿堂,不過兒子們早已分傢立戶,而且太公老當益壯,身體健康、精力充沛,還時不時幹點木匠活,給兒孫們鋸把椅子,刨個桌子,所以他還是選擇一個人過,自己一個小灶,煎炒還是燜燉,看心情自由選擇。兒子們有錢出錢,沒錢湊糧。
老傢是個巨大無比的泥磚瓦房,太公偏居一隅,雖然住在一塊,但單獨有個小門出入。太公的生活清閑自在,平日裡偶爾做做木匠活,聊以解悶,打發時間。很多年後,幾個兒子們(我爺爺和三個叔公們)怕太公年事已高,把太公的一套木匠工具沒收瞭。
小時候,我和很多農村孩子一樣,父母外出,我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傢裡種水稻,爺爺奶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尤其是農忙時節,真是“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因此,晚飯往往很晚才吃。每當夕陽西下,我在門口的曬谷場和堂弟們玩耍的時候,就看到太公的煙囪裡升起瞭裊裊炊煙,饑腸轆轆中聞見瞭飯菜的香味。
太公叼著旱煙槍,站在門口招呼我們這幾個堂兄弟們,都是他的曾孫。我們也不客氣,前呼後擁,就這樣擠上瞭太公的八仙桌,一人一個小碗,大快朵頤起來。常常是吃到一半,就被奶奶過來提溜回去瞭,告誡我說,太公自己做的飯菜不多,你們吃瞭,他就沒得吃瞭。我不好意思地答應著,下次又經不住誘惑,意志還是屈服於饑餓,再次吃的津津有味。
十多年過去,太公餐桌上那幾個為數不多的菜式我基本上已經忘卻瞭,卻對這道豆豉燉豬肉依然印象深刻。農村裡食物不算豐富,因此餐桌上的菜式頗為單調。而尤其是肉類,主要以豬肉為主,雞肉魚肉往往在重大節日和酒席上才有。太公的餐桌上,也總也有一道菜是豬肉,做法也往往是豆豉燉豬肉。對於這道菜,我們有一句方言的順口溜:豆豉燉豬肉,飄香隔離屋。在客傢話裡,隔離屋說的是隔壁鄰居的屋子。這句順口溜用普通話念起來並不順,而在客傢話裡,肉和屋其實是押韻的。
瓦鍋從木柴燃燒後遺留下通紅的木炭的炙烤中撤下,放到桌上,還吱吱作響,肥油翻滾,熱氣升騰,散發著豆豉的奇特的濃香。肥肉已經酥爛,入口即化,並且表面被豆豉染得焦黃,瘦肉浸潤在混合著豆豉的油水之中極其入味。而最好吃的部分是在鍋底那些被炭火炙烤得微焦酥脆的肉片,在高溫中被煎炸得牢牢粘在鍋底,得要用鐵勺用力刮下來,放進嘴裡搖起來,嘎嘣脆,好滋味。對於小孩子而言,要吃得這樣的美味,得花點力氣,沒有幾分臂力是吃不著這樣的美味的。或者,這也是其中的一種樂趣吧,凡所難求皆絕好,及能如意便平常。
幾年前,太公駕鶴西去,壽終正寢,享年九十五歲。其時,我在北京工作,路途遙遠且無暇抽身,沒能送老人最後一程,抱憾終生。如今,想再吃這樣的美味再也無從尋覓瞭。因為,無論如何,味道都不對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