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5 22:10:32
曾國藩能成為曾國藩,靠的不是道德勇氣,而是精神上不斷地自我更新,“前世所襲誤者,可以自我更之;前世所未及者,可以自我創之”。
八
宏傑寫曾國藩的笨,他確實不算天分多高明,但也是少年成名,雄心很大,這樣的心志,往往難以耐住瑣屑,做事不能精細如發。
他轉學朱子,“立乎大者,如果沒有輔以朱子銖積寸累工夫,則下梢全無把握”。
胡適有過一個評價,說朱子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十五六歲時就研究禪學,中年以後才改邪歸正”。他說的“改邪歸正”,是從追求靈光乍現的絕對智慧,轉向“寧詳勿略,寧近勿遠,寧下勿高,寧拙勿巧”的世俗學問.
老曾對“笨”字有種看法,言若有憾,實則喜之,“吾輩讀書人,大約失之笨拙,即當自安於拙,而以勤補之,以慎出之,不可弄巧賣智,而所誤更甚”。
他一輩子強調勤與恒。說天下事,無論什麼,要做成樣子,必須有兩樣,一是規模,一是精熟,兩樣都從勤與恒中來。
這兩個字我小時候一聽就要打瞌睡,上學時天天都得抄類似的格言交作業,到後來很多年都討厭別人的道德教訓,覺得頭巾氣重。
因為在我當時理解裡,勤與恒無非是一種外界加諸於身的教訓,要磨掉一個人所有趣味的規范。
後來才理解沒什麼靈心一動,當下瞭悟的真理,甚至在藝術上,也是費裡尼所說,“為瞭逾越常規,才需要嚴格的秩序”。
這個秩序都從勤與恒中來。
但我一開始看老曾給的通道,實在是覺得沒勁,他說過高的道理都近於矯或偽。所以要想勤與恒,就從兩點做起,“不譏笑人,不晚起”,我聽著“不晚起”這三個字,就是一哆嗦。
這兩點真是平實近於迂。
他說一輩子從中受益良多,可去一切驕慢虛妄。這話誰都懂,覺得也不怎麼高明,後來才覺得,他的厲害之處在於踐行終身。
上學時,老師說過一句話,什麼是天才,天才就是持久不斷地忍耐,當時大傢笑。看老曾談他運筆之道,才理解人的心性必須這樣,不日進,就日退。
隻能如磋如磨,象粗糙之米,再舂則粗糠全去,三舂四舂則精白絕倫。
老爺子說“往年苦思力索,幾於困心橫慮,但胸中有字,手下無字,近年在軍中不甚思索,但每日筆不停揮,除寫字及辦公事外,寫字一張,不甚至間裝飾,從結構上用心,而筆意筆力,與之俱進,十年前胸中之字,今竟能達於腕下。”
我 和宏傑兩年間也常常以“恒”相勉,一起學這個學那個,想著能像老曾說的,靠朋友之間互相箴規彼此挾持,甚至開個專門的學習博客相互監督,一上來都很興奮, 恨不得大步往前,到現在相當一部分都放棄瞭,這個字是真難,難怪老曾說:“用功所以無恒者,皆助長之念害之也,此事絕不是疲軟人所能勝,須是剛猛,用血戰 功夫,斷不可弱。”
沒有這個“血戰功夫”,靠強烈的目的性,靠一時興起,很快就放棄瞭。
慚愧中理解老曾說的,決定成敗的,不在高處,在窪處,不在隆處,在平處。全看人能不能在棘手之處,耐得住煩。
除此無它途。
九
看完宏傑的書稿,我問他“你想過嗎?為什麼你從朱元璋寫到瞭曾國藩?”
他說“沒有。”
我說:“也許歲月讓人從批判走向瞭建設。”
我 們都在從青年走向成年的路上,和老曾相遇,一旦走上這條道路,路就永遠沒有盡頭,在這條路上,種下的每一棵樹,也許深深植下,卻被連根拔起,但是也沒有別 的辦法,老曾一直說人想要有所樹立,必須從不妄求人知開始,“但問耕耘,莫問收獲”,至於結果如何,他寫信給好友郭嵩燾,說:我曾經把功業之成敗,名譽之 優劣,文章之工拙,都放在“運氣”這一囊之中,久而彌信。
這也算是命吧,以至於他半玩笑半認真地讓人在他死後,在墓前刻上“不信書,信運氣”。
這話裡有無限心酸。
老曾當年是好名之人,把自己的清譽放在性命之上,愛惜之極,後來明白“大抵任事之人,斷不能有譽而無毀,有恩而無怨”。
改良者大都經歷這樣的處境,像蔡元培說的鍋裡的小魚,“兩邊煎”,政府覺得你不忠誠,老百姓覺得你是走狗,保守者覺得你動搖根基,激進者覺得你遲滯迂緩,總是兩邊都罵你,什麼好也落不著。
臨終前兩年,曾處理天津教案,原本以他為榮的湖南同鄉,視他為奇恥大辱。在北京的湖南會館,不僅他的“官爵匾額……悉被擊毀”,就連他的名籍也被削去。一個舉子寫瞭一副對聯:“殺賊功高,百戰餘生真福將;和戎罪大,早死三年是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