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8 23:19:18
誰是麥田裡的守望者——是1919年出生的塞林格本人,還是他筆下沒有生日的少年霍爾頓?霍爾頓的理想是守望著數以千計的正在麥田裡遊戲的孩子,免得 他們掉下深淵——要知道他本人還是個孩子呢,卻想做孩子們的守護神。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卻想去照顧別人。由於有這種危險的想像,以及對深淵的恐懼,他自 己就是一個在地獄的邊緣舞蹈的玩偶。隻不過驅使他走上離經叛道之路的那根線,牽在作者塞林格手裡。他所鬧的諸多惡作劇,都是塞林格的惡作劇——塑造一個生 活的小叛徒。讀《麥田裡的守望者》,能強烈地感受到作者對自己筆下人物的溺愛與嬌縱。霍爾頓是一個被寵壞瞭的孩子,逃學、撒謊、抽煙、找妓女……但是他連犯錯誤都像是做天真的遊戲,在作者眼中不僅可以原諒,而且恰恰是其過剩的生命力的體現。這個墮落的小天使,似乎比其他循規蹈矩的好孩子更富有原始的童心。 從這個角度來看,塞林格才是最後的守望者,津津有味地觀察著霍爾頓在一片虛幻的麥田裡打滾、翻跟頭,渾身臟得像個泥猴似的……他從這零亂的畫面裡找到瞭純 潔的感覺,於是寫下瞭這部反童話的童話。霍爾頓,王子與乞兒的結合體,或者說,是一個像小流氓一樣的新時代王子。
《麥田裡的守望者》 這個名稱,使我想到瞭稻草人。稻草人才會傻裡傻氣地守望呢,警惕著飛鳥啄食田裡的麥粒。霍爾頓在現實中是不負責任的,卻有一個富於責任感的理想:做麥田裡 的守望者,保衛那些孩子們的夢境不遭到破壞。他的形象也像稻草人一樣滑稽:披一件晴雨兩用的風衣,歪戴一頂粗俗的紅色獵人帽,故意把長長的鴨舌帽簷轉向腦 後,煞有介事地拎一隻旅行用的手提箱,經常被壞運氣淋得跟個落湯雞似的……他比稻草人幸運之處在於,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可以四處流浪,見想見的人,去想 去的地方。但不幸的是,他也多瞭一些莫名其妙的煩惱,而真正的稻草人應該是沒心沒肺、不痛不癢的。
霍爾頓的煩惱,可比少年維特的煩惱 復雜多瞭,他們簡直生活在兩個世界裡。維特為具體的愛情煩惱,霍爾頓則為無愛無欲而煩惱,為虛無而煩惱。相比而言,霍爾頓的煩惱更為可怕,這雖然沒有使他 自殺,卻使他在想像中死瞭一千次。“一霎時,我覺得寂寞極瞭。我簡直希望自己已經死瞭。”“隻是心裡很不痛快。煩悶得很。我簡直不想活瞭。”諸如此類。你 能相信這是一位青春年少的富傢子弟的喃喃自語嗎?要知道,他隻有16歲呀。塞林格的《麥田裡的守望者》雖誕生在20世紀50年代,卻散發出濃鬱的新人類的 氣息。物質富裕的時代,反而容易產生精神空虛的人,霍爾頓是一大批松垮、叛逆、愁悶的少年的縮影。這迷惘的一代,這垮掉的一代,偏偏以憤怒青年的面目出 現,在對世界的抗議中表達自己的無辜。不愁吃喝,不缺錢財,是名牌商品的消費者,卻沒有值得一提的信仰——他們甚至連金錢都不信任。還有什麼能安慰這些躁 動不安的靈魂?父母一輩還希望他們將來“出人頭地,好有錢買輛凱迪拉克高級轎車”。遺憾的是,他們對凱迪拉克也嗤之以鼻。他們對什麼都嗤之以鼻。又有誰能 使他們高興起來呢?恐怕上帝也無能為力。
鬱鬱寡歡的霍爾頓,又給人以似曾相識之感。他是一個嘴上尚未長出胡須的唐璜,一個隻有16歲 的“多餘的人”,一個反英雄的“當代英雄”。當然,塞林格所處的時代,已非拜倫或萊蒙托夫的時代。他塑造的這個叫霍爾頓的美國少年,隻能幻想逃到沒有熟人 的西部去,裝做一個聾啞人,以避免人與人之間的接觸與交流。他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裝在套中瞭,希望別人別把他當人看,而隻把他當做一個沒有思想的稻草人。可 見他在厭棄這個世界的同時,也厭棄自己瞭。塞林格的高明之處在於:從霍爾頓的絕望裡看到瞭希望,從霍爾頓的謊言裡看到瞭真誠,從霍爾頓的墮落裡看到瞭純 潔。他相信霍爾頓瀕臨的地獄,亦是一座脫胎換骨的天堂。麥田裡的守望者——是他在守護著麥田呢,還是麥田在守護著他?守護著千萬個孩子之中的一個孩子,千 萬個孩子之外的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