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8 23:19:24
或許我們對馬雅可夫斯基存在著最嚴重的誤讀現象。
我們更多地以為十月革命後的馬雅可夫斯基就是其全部瞭,所以他給人的印象,是天 生的廣場朗誦傢、諷刺的蜜蜂或爬樓梯的人(他一度建立瞭富麗堂皇的“樓梯式”詩體)。甚至他逝世時,阿·瓦·盧那察爾斯基還代表當時的社會如此評價:“社 會活動傢馬雅可夫斯基、革命喉舌馬雅可夫斯基是不可戰勝的,任誰也沒有對他進行過任何打擊,他仍然完整無損地巍巍聳立在我們面前……幾乎是在臨死前,他放 開喉嚨宣告瞭自己對偉大事業的一片忠誠,為這事業他已獻出瞭自己的一生和自己巨大的才華。馬雅可夫斯基是屬於我們的,馬雅可夫斯基是無產階級詩人。馬雅可 夫斯基是我們正在建設和為之奮鬥的未來時代的詩人……”幾乎沒有誰敢於懷疑這個詩歌巨人創造的神話。
然而我們忽略瞭未來派時期 (1912~1917)的馬雅可夫斯基,曾經是一朵“穿褲子的雲”——他也有過空虛的時候。其實真正的詩歌並不是與空虛對立的,恰恰相反,空虛更容易造就 一種抽象的美感。聽一聽他空虛時的呻吟:“我希望我的祖國瞭解我/如果我不被瞭解——那我隻好/像斜雨/一樣/從祖國的土地/一旁/走過。”正是這首空虛 的詩歌改變瞭我對馬雅可夫斯基的看法。馬雅可夫斯基後期像個撒傳單的鼓舞者,但他眾多的詩傳單中至少有這麼一張是寫給自己的——隱晦地張貼在內心的墻壁 上。這供自己一個人反復吟誦的傳單,或許比其他萬人爭讀的傳單更具靈魂的震撼力——最低沉的反而是最嘹亮的,最傾斜的反而是最正直的。馬雅可夫斯基一生暴 風驟雨般的詩行中,居然還刮過這麼幾縷在時代邊緣徘徊的“斜雨”,極其個人化的“斜雨”。這隻能說我們還遠遠未能瞭解他海洋般深廣的胸懷。我們對馬雅可夫 斯基的認識,存在著死角。正是在這被忽略瞭的死角裡,隱藏著一場微型的風暴——以那憂鬱的斜雨作為象征。因為這首詩提供瞭潛在的證明,馬雅可夫斯基37歲 (1930年)時那令人費解的自殺,也就具有合理性瞭。他並不真是個快樂的詩神,強壯的體魄遮蓋瞭精神的脆弱,積極的姿態掩飾瞭內心的悲觀……性格的雙重 性,致使顯得有兩個馬雅可夫斯基:一個屹立在時代的中心,另一個則徘徊在邊緣地帶;一個在萬眾矚目的舞臺上朗誦,另一個則在冷清的角落低吟。究竟哪一個更 真實?或者說,我們應該相信哪一個?哪一個離詩歌的本質更近?
其實,即使馬雅可夫斯基本人,恐怕都不知道該做哪一個更好。當然,他還 是作出瞭選擇:放棄渺小的自我,投身於廣大的社會。以社會代言人的形象出場,或許更能滿足他內心需要的某種成就感吧。1924年,他完成瞭長詩《列寧》, 在許多工人的集會上朗誦。他自己也承認為這首詩非常擔憂,因為它很容易被人貶低為一篇普通的政治筆記。但是這種真實的擔憂很快就被淡忘瞭:“工人聽眾的態 度使我高興,並且使我堅決相信,這首長詩是必需的。”以致到瞭1928年,他在《無產階級真理報》上的發言,態度就更為堅定瞭:“人傢對我說:‘您幹嘛到 處旅行和讀自己的詩呀?這是舞臺表演的事,而不是您的事,不是詩人的事!’胡說八道!正是我的事!僅僅是我的事!我喜歡這個能傳播我講話的敬愛的麥克風, 遠遠超過不論什麼出版物的3000印數。”他一味滿足於傳播的形式乃至傳播渠道的暢通,很少有時間斟酌、反思自己傳播的內容瞭。沒準兒他願意自己的聲音變 得粗糙一些吧:“我總用自己的肺的力量和洪亮有力的嗓音肯定我的觀點。我並不擔心我的作品將要被淘汰。”他恐怕忽略瞭,對於真正的詩人而言,心有時候比肺 更重要,心的律動也比肺活量更重要。
看看他1928年1月出發到俄羅斯聯邦各城市做巡回演說並朗誦詩作的裡程表:到瞭喀山、斯維爾德 洛夫斯克、彼爾姆、維亞特卡,然後到烏克蘭,再後到克裡米亞……詩人一生的最後三年中,在蘇聯各城市舉辦自己的晚會達兩百次以上。據他統計,他的聽眾每年 平均超過六萬人。馬雅可夫斯基成瞭那個時代惟一的明星詩人。也正是在那個時代,帕斯捷爾納克、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施塔姆被深深地壓抑著,卻仍然在堅持自己 微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