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8 23:20:18
結合到博爾赫斯的作品 中,他把老虎皮毛上的花紋比喻為“神的文字”:“我設想混沌初開的第一天早晨的情景,設想我的神把訊息傳遞給虎豹的鮮艷的毛皮,虎豹在巖洞裡、蘆葦叢中、 島上交配繁衍,生生不息,以便和最後的人類共存。我設想那虎豹交織成的網和熱的迷宮,給草原和牲畜群帶來恐怖,以便保存一種花紋圖案。”在日積月累的閱讀 中他獲得瞭秘密的恩惠:“即使在人類的語言裡,沒有不牽涉到整個宇宙的命題。說起‘老虎’這個詞就是說生它的老虎、它吞食的鹿和烏龜、鹿覓食的草地、草地 之母的地球、給地球光亮的天空。我想在神的語言裡,任何一個詞都闡述瞭一串無窮的事實。”在他心目中語言是一條神奇的鎖鏈,萬物皆能從中找到各自的位置與 秩序,老虎作為詞匯,究竟屬於這一鏈條的起點還是中間環節?
佈萊克把老虎說成是明亮的火,是惡的永恒典型。博爾赫斯卻更為欣賞切斯特 頓給老虎下的定義——“可怕的優美的象征”,認為沒有別的話足以作為老虎的表征瞭。“老虎這個形象,許多世紀以來,一直存在於人們的想像之中。我喜愛老 虎。在孩提時,我就懂得在動物園的某個籠子前面逗留;對別的籠子,我就毫不在意。我在百科全書和自然史教科書裡尋找老虎的圖畫。人傢給我看《林莽之書》, 書裡說,歇爾汗,就是那隻老虎,竟然是英雄的敵人,使我很不高興。這種奇怪的喜愛,長期以來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我一直生活在自相矛盾的兩種願望之中:既想 當獵人,又想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他筆下的老虎大多是金黃的,惟獨在這篇《一個無可奈何的奇跡》中,出現瞭銀色花紋的藍老虎。他懷疑在恒河三角洲地區發 現瞭這類動物的一個藍色異種,實際上這不過是他本人的夢境。當人們為想像某件事物而精疲力竭的時候,就會由夢來最後促成它——老虎是博爾赫斯夢中永遠的標 本。我簡直分辨不清他對老虎先天性的酷愛究竟是畫匠式的,還是獵人式的。
在另一篇題為《夢虎》的文章中,他重復說明著這特殊的嗜好: “小時候,我對老虎熱衷到迷戀的地步。它既不是巴拉那的那種黃斑虎,亦非亞馬遜河流域的色彩模糊的品種,而是條紋清晰的真正亞洲虎。隻有坐在大象身上的堡 壘的武士,才能戰勝它。我常常在動物園的一隻籠子前留連忘返。我十分喜愛大部頭的百科全書和自然歷史,就因為那裡有老虎的光輝(對它的形態我至今記憶猶 新,然而卻難於記住一個女人的前額或者微笑)。童年易逝,有關老虎的記憶和對老虎的狂熱也漸漸淡去,然而老虎依然留在瞭我的夢中,統治這片沉沒、混亂的土 地。於是,睡夢中,我遊蕩在任何一個夢境並會突然發覺它是一個夢境。於是我常想,這是一個夢,是意志使然。既然夢中無所不能,那麼我就夢一隻虎吧。”博爾 赫斯把老虎和夢結合在一起瞭,老虎快成為他夢的化身瞭。他卻很少以同樣的激情夢見人類。他夜以繼日做著的簡直是一個淘金夢:向夢境的更深處發掘、再發掘, 隻為兌現老虎身上的那道金黃。他會為偶然發現的金礦而欣喜,卻很難被朝夕相處的石頭感動。老虎是他夢中閃爍的黃金,正如黃金是所有淘金者渴望征服的老虎 ——老虎與黃金,都是平庸生活中可能出現的奇跡。博爾赫斯的愛,實際上是一個凡人對奇跡的愛。但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奇跡都是令人眩目的。博爾赫斯終生執著於 老虎與黃金(還包括文字)那耀眼的光芒,他於56歲失明。一個人的一生,承擔的光明與黑暗是相等的。
博爾赫斯還有一首題為《另一隻老 虎》的詩:“夜色流遍我的心靈我沉思,我在詩篇裡呼喚的老虎,是一隻象征與陰影的老虎,一系列文學的比喻和一連串百科全書的符號。不是那要命的老虎,那不 祥的珍寶。它在太陽或變幻無常的月亮之下,在蘇門答臘或孟加拉執行著它愛情、懶散和死亡的慣例。”一個文人,居然愛虎成癖,這遠非英雄主義或尚武精神所能 概括。博爾赫斯終生以圖書館為棲身之所,當他徘徊在書架的柵欄中間,所謂的“另一隻老虎”也徘徊在這位孤獨的幻想傢的內心,在這文明的囚籠裡擴張著野蠻的 夢境,構成他的精神伴侶。哦,一位大師和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