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13:21:25
夫道德,天下之至重,包含宇宙之機,天地萬物之理,老子何言之若是之簡哉?以五千言概之?夫道不可雜,雜則多,多則亂,老子傷世風之不古,痛虛文之亂國,憤繁禮之損性,故其言也至樸,其論也至簡,大道貴簡,萬物皆源於一,萬事皆起於簡,惟其一也,故可合天人之道;惟其簡也,故可囊天地萬物之理。簡以概全,繁以成偏。老子開其始,不欲明言,欲待後人發之也。《道德經》開篇即曰:“道可道,非常道。”道之不可明言也,明言非常道也,故老子之言至簡也,甚隱也,惟其隱也,而能近道,“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故老子之言,若隱若明。
王弼曰:“《老子》之書,其幾乎可一言而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觀其所由,尋其所歸,言不遠宗,事不失主。文雖五千,貫之者一;義雖廣瞻,眾則同類。……故其大歸也,論太始之原以明自然之性,演幽冥之極以定惑罔之迷。因而不為,損而不施;崇本以息末,守母以存子;賤夫巧術,為在未有;無責於人,必求諸己;此其大要也。”弼可謂善發老子之意,然僅發老子意之一偏,非能全也,弼之解,弼之意,非盡老子之意也。夫簡,本也;繁,末也;簡,根也;繁,枝葉也。老子尚簡,欲崇本以賤末耳。世人每貴枝葉之繁茂、華美,而不知根以撐之,根之陋也,不及枝葉之明顯、繁茂,而實枝葉之所賴,根有損,則枝葉少;根善長,則枝葉茂;枝葉之茂,根致之,非枝葉自茂也,而世人每貴外顯而豐茂之枝葉,而賤不顯而醜陋之根,好美而惡醜,故老子嗤之也,而著《道德經》以明根本。樹之能壯大繁茂,須養其根,而非澆其枝葉,根良,則枝葉無不茂;葉雖茂,根病,其必不久也。善治國者亦然,治其本,而不治其末。不可獨見其枝葉之繁茂,而忽其根柢之病損,故曰:“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
老子之人,史載不清,生平不明,孔子“猶龍之嘆”,感其可見而不可明也。夫龍能隱能顯,能升能藏,人不可測,老子亦猶是耶?彼著《道德經》而離世隱居,莫知所終,豈非神龍見首不見尾耶?太史公曰:“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傢之用,與孔子同時雲。’蓋老子百又六十餘歲,或言二百餘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自孔子死之後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秦與周合而離,雖五百歲而復合,合七十歲而霸王出焉。’或曰:‘儋,老子也。’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道德》一書彌綸天地萬物之理,春秋時,書多集眾人之成,殆非一人所著也,猶《易經》,亦集眾聖賢之成,以老子一人而著《道德經》,吾不信也。《道德》有“建言有之”,《列子》又引《黃帝書》曰:“谷神不死 是謂玄牝”,與老子言相似,列子略晚於老子,則《道德》一書,如孔子刪定六經,集上古文化之精華,眾賢共成也。故《道德》之論,非老子獨創,乃繼承上古而發也。
然則老子何以成其書,遂自隱於世而不聞也?夫《道德》一書發天地萬物之理,帝王得之,可以治國;將相得之,可以戰守安民;士民得之,可以保身長壽。老子若不隱,帝王必征之,將相必師之,士民必拜之,而老子厭虛名之累生,淪為帝王將相之術士,老子不欲用於世以損性害身,故隱而不復出也。老子雖隱,而書傳揚於世,孫吳蘇秦申韓等兵傢縱橫法術之士莫不宗其術以戰以辯以治焉,俾詐術興於戰國,何也?熊十力曰:“道傢下流為申韓,非無故也。儒者本誠,而以理司化;老氏崇無,而深靜以窺幾。老氏則去儒漸遠。夫深靜以窺幾者,冷靜之慧多,惻怛之誠少。”甚矣老氏之靜也!“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不尚賢”,“利萬物而不爭”,“物生有,有生於無”,“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聖人之道,為而不爭”,皆言靜之道也!水靜則明,心靜則一,身靜則深,動則混不可視,躁不能定,人得而知,如此,何以保身制敵?彼之不言也,而實無所不言;彼之無為也,而實無所不為;彼之不爭也,而無不能爭;彼之不有也,實包天下而有之;彼之不居也,而實居天地之上;彼之下人,而實自貴也,豈非“反者,道之動乎?”其曰“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乃言物極則反,或欲擒故縱,強極,弱之始;興甚,廢之始也。或雲:欲令之弱,先逞其強,逞強而自矜,不知備,則可乘勢而取也。彼之靜也,彼之不令人知也,不令人知而可制敵;人知我,則我危矣。故曰:“知我者希,則我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