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8 22:46:28
文/剛剛好
那年臘月,十平米的傢裡,有一扇報紙糊著的窗戶。窗臺上壘的雪幾乎下一秒就能將紙紮破,面做成的漿糊太過粗糙,逼仄的巷子裡殺進來的風聲從繃開的縫裡一刀刀刺進來。分傢後也隻得一隻木頭板凳和一把切不破手指的菜刀,作為那時村子裡生的最好看的女人,母親賣瞭及腰的長發,得瞭八塊錢,給三歲的我添瞭袋奶粉,清瞭在大夫那裡賒瞭很久為我看病的款。日子終究是推不動瞭,母親跟父親在這西窗的煤油燈下商量著進城的謀生計。
我成瞭個皮球,被踢來踢去,最終還是老傢的外婆把啜泣不止抹眼淚的我從村子口帶瞭回去。很肯定母親是繼承瞭外婆的面貌,當年的她還很輕盈利落。經常對著鏡子將頭發梳地一絲不茍,用手把兩邊掉下來的夾在耳後,習慣地戴上兩個用五毛錢的黃銅硬幣鑄成的耳環,如一道光,在我眼裡閃啊閃啊,我好奇地說“婆!這個真好看!”,她聽瞭後,面露悅色地半蹲著伸出晃著兩隻油亮的銀鐲子的手到我面前,她的溫度傳到瞭鐲子上,也傳到瞭我臉上的毛孔裡,在那寒冬臘月裡甚覺和煦。她說“走,婆給你端碗臘八粥去!”騰著熱氣的碗裡,五顏六色,似我愛吃的糖果,豆子們都像是開瞭一朵朵的小花,上一口還沒鉆進喉,緊接著又是一大口,被嗆瞭好幾次。那一刻,好像母親又回來瞭,自己再也不用每隔幾日就下學背著書包跑向十公裡外的高速公路口去等父親母親回來瞭。
臘月裡的村子,有瞭新氣象,一切的破敗、頹唐、封建都被我們這些孩子們的鞭炮聲炸的灰飛煙滅,我們最喜歡爬著梯子去掰房簷上掛著的冰溜子,像夏天我們愛吃的冰棒,調皮搗蛋的我常把它當作攻擊玩伴的武器,酣暢淋漓地演繹著武俠小說裡從晚上決戰到天明的場面。可惜,現在回去再也尋不出房簷上有什麼瞭,這令我心裡每每有些難受。
外婆在整個臘月裡最為忙碌,她將房梁上因拉風箱燒火做飯積攢的煙絮掃瞭下來;被褥拿出去撣瞭撣,曬瞭曬;給炕上鋪瞭新床單;狹窄的屋子裡好像藏瞭個太陽,鋥明瓦亮。臘月二十三的晚上,她帶著我走去十裡外的墳前叩拜燒紙,將外公請回過小年。她那時又站在瞭鏡子前,用木梳將本就一絲不亂的銀發又理瞭理,依舊將兩邊的頭發夾到瞭耳後,端瞭一碗菜少肉多的餃子,擱於桌上,念叨著“又一年瞭,你過得可好啊,原諒我差點兒把你忘瞭,這才給你燒瞭些錢,做瞭你愛吃的餃子,你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吧!我一切都好!”。
裡屋中央的位置放瞭個長方形的大櫃子,我常去使勁掀起蓋子一陣翻搗,因為外婆總會把好東西放進去。有時我還會看見她將一大把錢塞到裡面的衣服裡。一日,我意外看到裡面睡著一雙深藍色的小棉鞋,在那時看起來特別好看,剛好也合我的尺碼,便將手伸進去,仿佛是摸到瞭母親那軟軟的乳房,燙的我欲罷不能。實際上,我知道那是外婆將要在年後帶給她遠在甘肅娘傢孩子的禮物,著魔的我每日都會去揭開蓋子,看看、摸摸,似乎我是與這雙鞋戀愛瞭。其實,聰明的外婆早就看出瞭我的心思,因傢裡困窘,她思量瞭很久。大概是幾日後,外婆偷偷將我叫進房裡,我看她要打開櫃子,心臟快要吐出來,外婆定是知道瞭我那卑劣行徑。我低頭一語不發,做好瞭被揭發的準備。不料,她將那雙日思夜想的鞋拿出來放在地上,說“把鞋脫瞭,把腳放進來!”。當時的我高興地穿著鞋子在外婆眼裡跳啊跳啊,她在對面笑啊笑啊......。之後,我不知道外婆拿著什麼回瞭娘傢,而我,現在對腳上的鞋子再也沒有過像對那雙小藍鞋一樣的感情,覺得好看便踩上去試試,看合不合腳,合腳瞭就掏出錢夾買下,踩著別人看來的高貴、優雅行走,卻再也踩不出心動的笑來。
今年臘月,我開車疾馳在去往外婆傢的路上,途經葬著外公的墳頭。恍惚間,適才擦肩的傴僂老者像是外婆,她像是又提著飯菜剛哭瞭會兒,我停下車,試探地叫瞭聲“婆!”,不知什麼時候駝瞭的背緩緩轉過來,老在瞭斜陽下的她拄著木拐蹣跚朝我走來,曾經那個一人獨自看管五畝桃園的強者仿佛就是一瞬間變老的,花白的頭發染瞭又染。許久未見與之長談中,她似乎對我所言滿眼茫然,似懂非懂,卻面帶喜色,望著我一張一合的嘴,幻想著我說的一切在她眼裡的樣子。離開時予她說“傢中之瑣事就別再操心瞭......”。不過,“老驥伏櫪,志在千裡”的她總會信誓旦旦地說她仍能去施肥、灌溉、鋤草,隱約能從她渾濁的眸子裡看出遲暮女人的骨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