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8 22:48:08
我哭著在她身上不斷拍打,又是揮拳,又是腳踢。她起先沒反映,直到我開始罵,“你個害人精!你是一個害人精!”後,她開始和我扭作一團,在地上相互撕扯。
“老子把你白養瞭!”她口齒有些含糊,但我能清楚聽見她說的話,“早曉得就不該引你,沒想到把你引出來就是個禍害!”
我氣急敗壞,眼裡好像要噴出火花來,一把捏住她的兩個奶子得勁兒往裡掐,“你才是禍害!你才是禍害!”
有關於我和瘋婆娘打架的事情就是這樣,我爸從來不知道她身上的印痕從哪裡來,她不提,我也不會說。
4.
我極少叫我爸作“爸”,而他對於這件事好像也並不在意。
每次遇上寫作業筆芯斷瞭,我將筆往他身上一送,還不等我開口他便老大老實地拿出去削。看到別傢小孩在泥巴地裡玩玻璃球,我一面將眼神定位在那幾顆彈珠上,一面用手將他的大腿緊緊抱住。直到他感覺到強有力的拉扯讓他邁不開步時,他便清楚應該掉頭帶我去村口的小賣鋪買那玩意兒瞭。
有時傢裡來人客,出於禮貌我會在眾人面前叫他“爸”。每當聽到我喚他作“爸”時,他總是會先愣上幾秒,好像在尋覓著接下來是否有人搶先答應,待到周遭一片慘寂後,他那張並不著肉的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欣喜,黝黑的皮膚隨著面部神經的牽動被拉出無數條向上的褶子,之後像是費瞭好大勁才從一口昏黃的牙齒裡冒出一聲“誒!”來。從這些行跡上來看,他又理應是希望我叫他作“爸”的。
夏天的時候,我時常陪他去河邊給瘋女人洗月經條子。好聽一點講叫月佈,那是一種棉麻質地、吸水性極強的淺白色佈條。去河邊之前,他會先從床板下面端出一個土瓷盆,瓷盆裡面有一根塑膠口袋,口袋裡塞滿瞭冒著腥臭味的月經條子。
我對這些東西極為反感。因為每當瘋婆娘要用到它們時,除瞭月經條子被染成血色外,外褲也同樣會被浸成另一種顏色。和她一同走在街上,這便意味著我也會遭到過路人在背後的指指點點。
她無法判斷自己什麼時候換月佈,所以這也在無形中給男人增加瞭不必要的活路——在洗月佈時往往又得連帶外褲一同清洗。
男人在很多方面都特別將就瘋婆娘,但唯獨一點,如果瘋婆娘打我,他是將就不得的。
瘋婆娘離開人世那天,她打瞭我。
那天是我爸生日,我們一傢三口坐在中廳吃飯,瘋婆娘將自己身前的一大杯橙汁端起來,遞到我手裡。她示意我敬酒。“喊,喊人!”
我接過杯子,立身朝男人的方向站起來。兩手握著將其推送出胸口堂外,“生日快樂——”
男人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但接下來是一片啞語。
手在空中舉杯的時間過長,開始變得有些發抖。橙汁像是要即將經歷一場餘震,已經在杯裡搖晃地不停。
“我喊你叫爸爸!”瘋婆娘好像很生氣,一把將筷子摔在桌面板上。
“不叫!”
“你再說一遍!你叫不叫!”
“不!我不!我不叫!”
男人一臉嚴肅,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話。突然間空氣中劃過一聲清脆的聲響,緊接著一聲“哐當”,杯子被打翻在地上,橙汁沿著水泥地的痕呈四周分佈狀開始向外蔓延。
我的臉有些微微發燙,然後一片慘紅。
“我讓你叫你爸!”瘋婆娘此時已經站起身來,和我呈對立面。
“我說瞭,不叫!我不叫!”我用手捂住那片紅,一臉憎恨地望著她,兩隻眼睛開始止不住地往外飆淚。她揚起瞭手,準備第二次在空中劃出完美曲線,不過這次並沒能如願,男人一把扯下她的手,掐著脖頸把她拖到墻角邊。“她說瞭不叫,你聽不懂嗎!”緊接著是一連串頭碰在墻壁上的“咚咚”聲。
我甚至都不敢回頭看究竟發生瞭什麼。隻聽見瘋婆娘連哭帶罵地說:“我要回娘屋!這日子沒法過瞭!男人打婆娘,你不得好死!”
她言語不清,踉踉蹌蹌地走出瞭傢門。男人沒追,隻是朝我說瞭句,“坐下來,吃飯!”隨後便拈起筷子,若無其事地吃起飯來。
直到村口小賣部來人說,“不好瞭!瘋婆娘被拖拉機碾死瞭!”他走一路,喊一路,從聲音裡絲毫不能分辨這究竟是高興的捷報還是悲傷的禱告。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天空呈土灰色,像是被塗上一層厚厚的水泥粉。走出門的那一瞬,身背後仿佛有千斤重擔壓著,讓人喘不過氣。加上空氣裡到處都有街坊鄰居的哄鬧,大傢從傢裡跑出來,這一次不用在背後指指點點瞭,他們一個個面朝我和我爸,滿嘴地碎叨:“嘖嘖嘖,這下可咋個子辦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