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9 21:29:50
因為工作原因,我每年就要接觸很多這樣的學生:掛科的,延期的,肄業的,學分不夠轉大專的……原因當然多種多樣,其中最令人扼腕的,就是那些想改變命運的,來自三四線城市、縣城、農村的學生,因為誤信瞭“苦三年”這張空頭支票,在大學裡松懈瞭鬥志,導致功虧一簣。連帶高中的三年辛苦也失去瞭意義。隻有繼續按衡水的方式堅持四年,我想,似乎才可以保證翻身有望?
但我這樣的說法,也不過是一孔之見。社會殘酷,就算一等一的本科畢業生,也難保不被淘汰。讀研究生的辛苦更甚本科,這就不必說瞭。就算找到好工作,頭幾年也絕不會輕松。初出茅廬的學生,誰又敢說已經別無所求呢?又沒有父母傢業可以指望,不還得一刀一槍繼續拼麼?一不留神,仍不免“逃離北上廣”的結局。真要想翻身,不如還是做好“苦十年”的準備比較保險。
再這麼想下去,十年也未必夠用。“與主席總理稱兄道弟”自然是玩笑話,但要在任何一個高位上坐穩,買車買房,結婚生子,甚至還想把父母接來享福,又豈是可以一勞永逸達成的目標?北京一套房,每天一睜眼就欠銀行多少貸款?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今年的業績指標比去年又漲瞭20%,形勢還比去年差,新來的人年富力強,背景又好……想到這些,如何還有松口氣的一天?“能吃苦的苦到退休,不能吃苦的苦一輩子”罷瞭。或者累,或者窮,永世沒有兩全其美。
壓迫感的惡性循環
我並非譏諷,隻是在討論一個心理意義上的行為模式:
隻要一個人卷入瞭“翻身”的戰爭,除非他甘願放棄到手的勝利果實,否則就很難再從中脫身。盡管可以騙自己說“三年”,最後往往是三年之後又三年,三年之後又三年的無間道。永遠不堪重負,又永遠覺得還遠遠不夠,至死方休。
在《階段性勝利》一文中,我用認知治療的觀點做過解釋:
不是因為他不肯歇息,而是因為在他內心深處,“這裡”仍然是一個充滿瞭風險和不安,被敵人環伺的所在。這些敵人——姑且承認在一開始是客觀存在的吧——目前藏身於何處呢?我勝利瞭,於是看不見。但我在戰鬥,這一事實本身又警示我:它們確實應該存在。我戰勝瞭它,暫時還算安全,但也正因為我戰勝瞭它,所以我必須戰鬥下去。勝利驅退瞭威脅感,一邊又鞏固瞭威脅感的存在。
這個模式裡,隱藏著一個揮之不去的幽靈,那就是我們原以為已經通過高考,拋之腦後的“自卑”——源自於幼年時就植入我們內心的被壓迫感。
我們從“東亞病夫”的課文裡植入瞭這種被壓迫感;被“勞心者治人”植入瞭這種被壓迫感;在皮鞋和草鞋中植入瞭這種被壓迫感;在被父母責罵時植入瞭這種被壓迫感;從我們對於上層階級的向往中——翻身也好,魚躍龍門也好——植入瞭這種被壓迫感。這種感覺,帶著一股辛辣的幽怨之氣,讓我們自覺渺小而脆弱,讓我們看待他人的目光充滿敵意,讓最平常的生活也面目可憎。
而衡水二中這類模式的教育,正是在利用這種被壓迫感,同時又鞏固瞭被壓迫感。對於一個教育資源不算發達的學校,要想追求超高的升學率,就隻能指望精神上的戰鬥力加成。現成的燃料,正是每一個學生內心的屈辱,和投射在外的,對於現狀的厭憎:“我們一直被欺壓被鄙視,我們的人生一無足取,我們與上層階級存在著等級的鴻溝。”
在衡水二中這樣的學校,這種負面情結必然會受到呵護與鼓勵。“不想再過這種日子?那就拼命啊!”——我們是如此盼望擺脫這種屈辱,隻好拿出三年的生命作為獻祭。而獻上瞭祭品,反而使心裡那一隻幽靈越發強壯,於是“三年三年又三年”,永無休止,再傳給我們的後代。
每一分“翻身”或“逃離”的努力都加劇瞭原有的不平衡
寫到這裡,我本人也頗感無能為力,就像自己也深陷於這個難以自拔的漩渦。我還想要指出一個可能的誤解。我絕不會以為,等級論僅僅是唯心主義的產物,“隻要你不這麼想,它就不會存在”。恰恰相反,我知道它客觀真實地存在著:小城市的凋敝、人心的彷徨、無處不在的歧視、喪失殆盡的尊嚴……但它又屬於心理學中“自我實現的預言”。我們相信自己不體面,我們就真的不梳頭不洗臉;我們相信高考至關重要,我們的一生就真的會毀於高考落榜;我們相信除北上廣之外沒有未來,我們當中最有幹勁的人就真的沒有動力建設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