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9 21:29:50
文/李松蔚
持續看到網友爆料衡水二中的“軍事化管理”:五點半起床,卡著點兒如廁洗漱;睡覺時不敢把被子攤散,怕第二天疊不成豆腐塊;更有甚者連衣服也不脫;五點四十就開始跑操,邊跑邊喊口號,氣勢如虹;跑操時如果掉瞭鞋,就要光著腳跑完;每天學習的時間有將近十六個時;吃飯也要用百米沖刺的速度;教室裡裝備瞭360度的攝像頭監控……2015年3月,一名不堪重負的學生跳樓自殺,和教學樓隨後裝上的“鐵窗”,將這所學校推到瞭輿論的風口浪尖。
就在媒體和公眾正有意無意地將衡水二中指為“血淚工廠”,“人間煉獄”的同時,學生和傢長卻對學校表現出瞭格外的理解和寬容。他們視若無睹地狂奔在原定的軌道上,無論是同學夭亡,還是外界如潮水一般的議論聲,都不曾讓他們停下一分鐘的腳步。這一來,倒顯得旁觀者大驚小怪,多管閑事。
衡水模式的大前提:不滿現實,渴望“翻身”
有人用斯德哥爾摩癥候群解釋學生和傢長的心態:受虐者對施虐者產生認同。然而衡水二中的情況還不盡如此。集體認同的核心,誰都知道是一張未來的巨大畫餅:“進清華,與主席總理稱兄道弟;入北大,同大傢巨匠論道談經”。在衡水二中掛出的這幅標語,堪稱“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現代版。背後的邏輯昭然若揭:今天各位忍受的痛苦,都是為瞭有一天翻身做主。“能吃苦苦三年,不能吃苦苦一輩子”。可以說,學生和傢長都是做足心理準備的。
批判這種學習心態——無論有多麼充足的證據表明它會扼殺人的創造力和主觀幸福感——都必須冒著被罵“飽漢子不知餓漢饑”的風險。“社會現實就是這樣,誰管它科學不科學?我們要翻身,隻能玩瞭命地拼高考。錯過瞭這次機會,我們這輩子都沒希望再踏入上流社會。”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高中學習不是學習,隻是歷經煎熬,換來一張上流社會入場券的交易。這三年再怎麼苦,學生和傢長都甘之如飴。說什麼“何必把人逼成這樣”,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上學的時候,老師就教給我們“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我們鄰近的一個縣城有一所中學,校門口擺著一雙皮鞋和一雙草鞋的雕塑,意為“你將來穿哪雙鞋,全看你在學校裡的表現瞭”。誘惑加警告,每一位老師都心領神會,並把它作為天經地義的道理傳授學生:“你難道不想離開這個地方,過更有尊嚴的生活麼?念書吧!錯過這三年,就毀瞭你一傢翻身的希望!”
因此,以衡水二中為代表的這一類教育模式必須有一個前提:學生及傢長對現實的生活心懷不滿,乃至於厭憎。與此同時,他們對大城市的發展機遇、教育資源、生活水準夢寐以求。立足縣城,仰望北上廣,仿佛下層階級仰望特權階級:既渴望加入,又生怕被拒之門外——有一種混雜著艷羨的自卑。
這種自卑感越強,通過高考一朝翻身的動機才越充分。因此,衡水教育模式的核心是有政治訴求的:它宣示著下層階級對現有社會格局發起的挑戰,是平民魚躍龍門,躋身上流社會的重要渠道。盡管名額稀少,但親測有效。
“撐過高考就解放”的迷思
數據顯示,目前中國的人口流動大多數仍為省內流動,省際流出的比例基本低於10%,而省際的凈流入人口集中在北京、上海、天津、廣東、浙江、福建六省市——全都是經濟文化發達的地區。即使不看數據我們也知道,這些地方總會有飽和的一天:房價高企,買車搖號,辦戶口一年比一年更難。
很顯然,船票越來越少。輸出省市的平民,必然要為這些僅餘的席位爭搶得頭破血流。他們夢想著一個金碧輝煌的世界。“與主席總理稱兄道弟”,這種願景對於每一個還沒有完全喪失野心的傢庭來說,都是莫大的誘惑。沒有人願意屈從命運的安排。“讀書改變命運”。衡水的邏輯,就是這樣的背水一戰。
說它是洗腦也好,社會現實也好,這種觀念確實成功影響瞭絕大多數學生和傢庭,讓他們情願為三年的壓抑煎熬買單。勸他們放棄這個想法,就等於勸他們接受屈辱的現實,當然是癡人說夢。而作為一個大學老師,我倒想從另一個方面提醒,最好把這理念擴展為:“能吃苦苦七年,不能吃苦苦一輩子。”——要知道,大學這四年也很關鍵啊!以為高考總算修成正果瞭,可以享福瞭,就到大學裡來找樂子,那還是要掉隊。拿瞭名牌大學文憑又怎麼樣?不值錢。多少優秀畢業生都想留在大城市裡,搶一個好飯碗呢?何況還不見得能拿到文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