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9 22:13:47
人老去西風白發,蝶愁來明日黃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陽,數點寒鴉。——張可久
文/王路
電梯在七樓開瞭,進來個老太太。她看見我就問:“上次在樓下背包的是你吧?”我想瞭想,想起她來瞭。那次我和她一起上電梯,她問我:“你住幾樓?”我說:“八樓。”“幾樓?”“八樓。”“噢,六樓啊,六樓幾號?”我提高瞭聲音說:“八樓!八零六!”她說:“六零四,噢,六零四。”這時電梯裡有人進來瞭,我也不好再大聲解釋。電梯到七樓,她走出去,一邊還在念叨:“六零四。”全然不想想電梯過瞭七樓我還沒下。
我以為她說的是我上次跟她對話的事,就說是我。她說:“哎呀,你上次還幫我把大包小包從三輪車上卸下來瞭呢,謝謝你呀!要不是你,我都搬不動。”我才知道她認錯人瞭。但功已經攬身上瞭,沒法推開,隻好說:“應該的,應該的。”電梯到瞭一樓,她還不肯走,站那兒繼續跟我嘮:“那次拉瞭一大車東西,他才給我11塊錢!唉!我可憐啊!沒人管,也沒有退休金。”我不知她的遭遇,隻好手足無措地聽她說,並一個勁兒點頭表示同情。
轉出樓道,我就想起瞭我爺爺。我有好一陣兒沒給他打電話瞭,隨手把電話撥瞭過去。他今年八十八瞭,耳朵從前幾年就開始聽不清。我說:“爺爺,我是王路。”他說:“是王路嗎,你吃飯瞭沒?”我說:“吃過瞭,你吃瞭沒。”他說:“熱,天熱得很。”我說:“傢裡熱是吧,北京也挺熱的。”他說:“我身體好哇,你別掛念,好好上班。”
奶奶剛去世那幾年,爺爺每天的事情是打麻將。後來,一起玩麻將的老人陸續走得差不多瞭,他也不再打瞭,每天在屋子裡看電視。他喜歡看《還珠格格》、《西遊記》,百看不厭。我有時候很好奇,為什麼一個有閱歷的人愛看這些幼稚膚淺的劇。後來想,老人其實和小孩差不多,他們上瞭年紀,拒絕復雜,喜歡輕松,拒絕深刻,喜歡熱鬧。
最近幾年,爺爺也不大看電視瞭,大概是因為耳朵越來越背,聽不清電視裡在說什麼瞭吧。不過他的眼睛還很好,有時候會戴上老花鏡看訂的《中國電視報》。其實完全沒什麼好看,隻是老人寂寞,拿張報紙看,權當有個事做。
我還想起另外一位老人。他未過世時,每天都在做些我看來很可笑的事。我偶爾去他傢,和他同看一頁書,我看完瞭一頁,問他看到哪兒,他指指書,才看完第一行。我實在不能想象看書這麼慢還有看的必要。不過再想想覺得那樣也好,一張報紙就夠填滿一個星期的退休生活瞭,至少讓他內心不會很空虛很孤寂。
他不僅看報,還把報紙上各種他覺得有用的消息剪下來,一頁頁認真粘到本子上,比如“少量飲酒有益健康”,“艾草燃燒可以驅蚊”之類,我印象最深的一條是“自尿自飲使我走上健康之路”。他自個兒用針線把本子縫起來,防止脫頁,還用一個本子工工整整謄寫自己作的詩,那是些連順口溜都算不上的詩。
我本科做過一個社會調研,去老人院采訪老人。他們很沒有尊嚴,但又無可奈何。尊嚴會隨著一個人老去、軀體慢慢壞朽而蕩然無存。哪怕你曾經煊赫一時,當你由於衰老疾病而將一灘屎溺拉在床上的時候,就談不上什麼尊嚴瞭。
爺爺每天無事,大多光陰是坐在藤椅上回憶陳年舊事。我去看他時,他就一遍遍地給我講。每次講到當年誰好心幫過他時,就忍不住掏出手絹抹一把眼淚。後來大概我爸說他瞭,他就不好意思再講。可除瞭那些往事,他又說不出別的。畢竟他每天的生活隻是日復一日地重復記憶中的老故事,像放電影一樣不斷反復。
人老瞭脾氣也容易變得古怪。我爸常抱怨爺爺脾氣越來越怪瞭,他不知孤僻勢必讓一個人和世界越來越遠。當一個人無法聆聽這個世界的聲音的時候,就不可避免地與孤獨為伴。
過年時,我和父母去爺爺傢,原定五點到,結果傢裡事情太忙,拖到瞭六點才過去。去瞭爺爺什麼都沒說,平靜地坐在舊藤椅上。我媽做飯時才聽保姆老太太說,我們未到時,爺爺在屋裡大發脾氣。但我們一進屋,他立刻不言語瞭。老人就像小孩一樣,很多時候即便生氣也隻能偷偷氣。
人們對孩子可以理解,可以原諒,可以抱有十分的耐心,對老人卻很難。人們不願花時間去瞭解他人的世界,更何況是日薄西山的老人。他們的所有觀念和想法,在年輕人眼裡都是守舊過時瞭的,對眼前的生活毫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