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9 22:14:48
文/薺麥青青
說起硬骨頭這回事,過去的中國人裡絕不匱乏,在浩浩湯湯的歷史長河裡,這樣的例子唾手可取。寧折不彎,寧死不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樣的鐵骨錚錚帶著凜冽的寒光和獵獵的風聲,堪稱歷史豐碑上最堅硬的花崗石。
文革期間,著名的翻譯傢傅雷先生和他的夫人朱梅馥雙雙自縊;被譽為“人民藝術傢”的老舍先生自投太平湖;更有一代巨星上官雲珠不堪侮辱跳樓自殺。眾所周知,在這份令人觸目驚心的名單上還可以列出一長串的名字。他們無疑都是骨頭硬的人,殘酷的批鬥,卑劣的誣陷,人格的凌辱,無所不用其極的整人手段,最終使他們以蹈死不顧的姿態做出瞭永不屈服的抗爭和控訴。
與此同時,另一位作傢沈從文,文革時被勒令去打掃天安門城樓的女廁所,那些氣勢洶洶迫害他的人認為這樣就可以羞辱一個大文豪,就能從精神上徹底摧毀他。但沈從文默不作聲地接受瞭任務,每天神情淡然地去清掃,而且將諸廁清理得幹幹凈凈。“他像摩挲每一件青銅器一樣摩挲著每座馬桶。”他被下放到咸寧農村時,遭遇的種種不堪自不待言,但他寫信給他的表侄——畫傢黃永玉時對此卻全無提及,他隻道“這裡的荷花真好,你若來……”
半世為人,他真正癡迷的是小說,那本給他帶來巨大聲譽的《邊城》,為所有的中國人構築瞭一方兵荒馬亂的年代裡最純凈的人性桃花源,但這片桃花源最終卻沒有護佑得瞭他。50年代初,神州大地似乎到處都充滿瞭欣欣向榮、蓬勃向上的景象,但中國的政治空氣裡已經隱隱出現瞭異樣的味道,沈從文的兒子不理解父親,他認為父親的小說過時瞭,為什麼不能學學農民作傢趙樹理?連妻子也希望他能按照時代和黨的要求去創作,去寫那些政治正確、前途大好至少不會惹來麻煩和禍端的作品。其實從1949年後,他就基本“背棄”瞭自己熱愛瞭大半輩子的小說,轉而去從事與他一生所好大異其趣的古代服飾研究。他如此選擇與其說是為明哲保身,還自己一個寧靜的世界,不如說,更深的動機,也許僅僅是他不肯、更不屑去做那些與他的清白良心背道而馳的事情。所以,他寧願去故紙堆中尋幽攬勝。有時,與某些醜陋和猙獰的人類相比,與那些窮兇極惡的跳梁小醜和魑魅魍魎相比,他一定是覺得凝聚著東方獨特審美和智慧的古典服飾倒是有趣和有愛得多。然而沈從文雖篳路藍縷,廢寢忘食,於1964年即完成瞭《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初稿,但在其後開始的文革中卻經歷瞭無數的劫難,原先為編寫服裝史而準備的40本資料及一大批有關的私人圖書,全部被抄走,幾大架的書被付之一炬。他的傢被抄瞭8次,人也數次挨打,屢遭批鬥。十年浩劫,雖經受瞭九死一生的折磨,但沈從文仍秉持初心,矻矻不倦,面對多年心血寫成的文稿的被毀,這位年近70,身患高血壓、心臟病的老人,憑著驚人的毅力和超人的記憶力,在手邊沒有任何參考資料和筆記的情況下,硬是將滿腦子裡的絲、漆、銅、玉、花花朵朵、壇壇罐罐反復回憶溫習,把圖稿中疏忽遺漏或多餘處一一用簽條記憶下來,焚膏繼晷,朝乾夕惕,終於完成瞭這部中國服裝史上的煌煌巨著。其後到處奔走,多方協調,歷經瞭15年中國政治上的波詭雲譎和個人命運上的驚濤駭浪,這位老人最終使這部被譽為“中國服裝的第一部通史”的扛鼎之作在磨難重重後得以出版。
你看他溫潤如玉,卻有著最硬的骨頭。縱使命運給他一方爛泥塘,他仍將自己開成瞭一朵香遠益清、風骨卓然的荷花。
沈從文下放前,張允和去看他,他在收拾東西,傢裡遍地狼藉,場景慘淡。張允和要告別時,沈從文忽然從鼓囊曩的口袋裡拿出一封業已揉皺的信,“這是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這個他口中的三姐,就是小他八歲的妻子張兆和。他把信仿佛炫耀一般舉起來,像一個孩子將他的寶貝驕之世人,眼神也瞬間變得異常羞澀和溫柔。張允和好奇地問,“能給我看看三妹的信嗎?”沈從文將信放下來,遲疑半晌,接著在胸口溫瞭一下,趕忙又將它揣進瞭口袋,緊緊護住,生怕別人搶瞭去似的。張允和不知如何安慰他,沈從文復喃喃道,“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未說完,他竟然像一個孩子般地抽泣起來。
沈從文離世前的最後一句話是:“三姐,我對不起你。”那一刻,他想到的也許是,一生輾轉,命運多舛 ,因他的固執和倔強,迂腐與不合時宜,連累她與他共同承受無數的苦難。而今,在這個偌大而荒涼的人世間,他要就此扔下她,害她煢煢孑立,孤獨終老,他是多麼舍不得她,又如何能放心得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