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9 22:19:46
文/木心
秋天的早晨,小雨,效區長途公共汽車站,乘客不多。
我上車,選個靠窗的座位———窗下不遠處,一對男女撐著傘話別。
女:“上去吧,也談不完的。”
男:“我妹妹總不見得十惡不赦,有時她倒是出於好心。”
女:“好心,她有好心?”用手掌在自己脖子上作刀鋸狀:“殺瞭我的頭我也不相信。”
……
男:“肝火旺,媽的病是難好瞭的,就讓讓她吧。”
女:“誰沒病,我也有病。娘女兒一條心,鬼花樣百出。”
男:“……真怕回來……”
女:“你不回來,我也不在乎,她們倒像是我做瞭寡婦似的笑話我。”
男:“講得這麼難聽?”
……
郊區和市區,一江之隔。郊區不少人在市區工作,周末回來度假,多半是喜氣洋洋的。這對男女看來新婚不久,一星期的分離,也會使女的起早冒雨來送男的上車。憑幾句對話,已可想見婆媳姑嫂之間的風波火勢,男的無能息事寧人,盡管是新婚,盡管是小別重逢,煩惱多於快活——就是這樣的傢庭小悲劇,原因還在於婆媳姑嫂同吃同住,鬧是鬧不休,分又分不開。從二人蒼白憔悴的臉色看,昨夜睡眠不足,男的回傢,女的當然就要細訴一周來的遭遇,有丈夫在身邊,嗓門自會扯高三分。那做婆婆、小姑的呢,也要趁兒子、哥哥在場,歷數媳婦、嫂子的新鮮罪過,牽動既往的種種切切——為什麼不分居呢,那是找不到別的住房,或是沒有夠付房租的錢。復雜的事態都有著簡單的原因。
我似乎很滿意於心裡這一份悠閑和明達,畢竟閱人多矣,況且我自己是沒有傢庭的,比上帝還簡單。
快到開車的時候,他二人深深相看一眼,男的跳上車,坐在我前排,女的將那把黑傘遞進車窗,縮著脖子在雨中奔回去瞭。
那人把傘整好,掛定,呆瞭一陣,忽然撲在前座的椅背上啜泣起來……
同車有人啜泣,與我無涉。然而我聽到瞭那番話別,看到瞭蒼白憔悴的臉,妄自推理,想像瞭個大概,別的乘客不解此人為何傷心,我卻是明明知道瞭的。
並非我生來富於同情,我一向自私,而且講究人的形象,形象惡俗的弱者,受苦者,便很難引起我原已不多的惻隱之心。我每每自責鄙吝,不該以貌取人;但也常原諒自己,因為,凡是我認為惡俗的形象,往往已經是指著瞭此種人的本心瞭。
啜泣的男人不是惡俗一類的,衣履樸素,臉容清秀,須眉濃得恰到好處,中等身材,三十歲不到吧。看著他的瘦肩在深藍的佈衣下抽動,鼻息聲聲淒苦,還不時長嘆、搖頭……怎樣才能撫及他的肩背,開始與他談話,如何使母親、妹妹、妻子,相安無事……會好起來,會好起來的。
先關上車窗,不是夏天瞭,他穿著單薄。
啜泣聲漸漸平息,想與他談話的念頭隨之消去。某些人躲起來哭,希望被人發現。某些人不讓別人找到,才躲起來哭。這兩種心態,有時也就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情況下表現的。
提包裡有書,可使我息止這些乏味的雜念。
是睡著瞭,此人虛弱,會著涼致病,脫件外衣蓋在他肩背上……就怕擾醒瞭,不明白何以如此而嫌殷勤過分……坐視別人著涼致病……擾醒他又要啜泣,讓他睡下去……這人,結婚到現在,休假日都是在傢庭糾紛中耗去的……這是婚前沒有想到的事……想到瞭的,還是結瞭婚……
豈非我在與他對話瞭。
看書。
……
將要到站,把書收起,正欲喚醒他,停車的一頓使他抬起頭來———沒有忘記拿傘。下車時我註視他的臉———剛才是睡著瞭的。
路面有瞭淡淡的陽光,走向渡江碼頭的一段,他在前面,步態是稍微有點搖擺的那種型。他揮動傘……揮成一個一個的圓圈,順轉,倒轉……吹口哨,應和著傘的旋轉而吹口哨,頭也因之而有節奏地晃著晃著……
是他,藍上衣,黑傘。
……
渡江的輪船上站滿瞭人,我擠到船頭,倚欄迎風———是我的謬見,常以為人是一個容器,盛著快樂,盛著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導管,快樂流過,悲哀流過,導管隻是導管。各種快樂悲哀流過流過,一直到死,導管才空瞭。瘋子,就是導管的淤塞和破裂。
……
容易悲哀的人容易快樂,也就容易存活。管壁增厚的人,快樂也慢,悲哀也慢。淤塞的導管會破裂。真正構成世界的是像藍衣黑傘人那樣的許許多多暢通無阻的導管。如果我也能在啜泣長嘆之後把傘揮得如此輕松曼妙,那就好瞭。否則我總是自絕於這個由他們構成的世界之外———他們是渺小,我是連渺小也稱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