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1 23:19:32
但每一次新生,每一次實驗我覺得都挺痛苦的,所以我每次都想弄清楚實驗過程,好避免實驗的疼痛,但是無論我多麼清楚實驗流程,實驗原理,實驗來臨,降落在我身上,我依然會痛楚,不因為我弄明白瞭這一切,而有一點點改變。
我開始思考,思考哲學有什麼用?
就算懂得全世界,懂得生老病死,懂得生命的意義,懂得所有的實驗流程,也無法消除實驗帶來的痛苦,因為我的肉體是鮮活的。我死氣沉沉的精神拖拽著鮮活的肉體,我是有感覺的,我是有生命的,理論卻是灰色的。
這樣的死,那樣的死,煎炸炒煮,取心挖肺,斷手斷腳,屍首分離,變成餃子餡,死過第一千次的時候,我決定再也不數自己死過瞭多少次瞭,因為這樣實在是很無聊。疼痛一直在繼續,生命一直在延續,我無法真正地死亡,又無法再真正地痛一次。我活得像個多年生草本植物,花開花落,旋即又是花落花落,自然生長中仿佛沒有意識,追隨著身體基因編碼的流程,一段時間內像一隻聰明伶俐的小白鼠,又在一段長時間內,自己覺得自己像個機器,生命在短時間內都像生命,在長時間內都像機械。所以我失去瞭作為生靈的資格,生而為muse,真對不起。
我每天都在等待天使來救我,我對身旁的一隻小白鼠說過我的想法。
他說:“她也是這麼想的。”
我說:“真的?”
一把抱住他,結果那是實驗室玻璃墻裡的倒影。
我們白鼠說話是用超聲波交談的,我和別的小白鼠說話一般是自言自語,對話隻為找個回聲證明生源的存在,我並不在乎他回答什麼。
我羨慕蝙蝠,在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們是天使,他們有翅膀,在天空中自由翱翔,說著與我們相同的口音——超聲波,隻是語言不通罷瞭。
我常常在夜間活動,白天我有很多事情,比如應付大學生的針管,橡膠導管,電極,死來死去,疲於奔命,隻有在夜裡屬於自己,光熱漸漸退去,有如水落石出,終於呈現出自己心靈的輪廓,看到心中的自己,是一條小魚,潛入回憶河流,河水幹枯,我看見,石頭縫隙裡的蝦米在吃泥巴,石頭下面的螃蟹揮舞著鏊鉗在吃魚,魚在吃我。
在夜裡我是孤單的,忘記自己的時候,常常會聽到呼喚,那是天使在叫我,他說:“我是上帝的子女,我有不死的靈魂。”側耳剛要傾聽,又不見瞭,每天早晨,天使就不見瞭,天使回天國瞭。我昏昏欲睡,困倦疲乏中,上課瞭,我被提著尾巴,開始接受學生們的擺佈。
窗外蟬聲陣陣,風聲,蚊聲,天使的咀嚼聲。我倒在木屑裡抱著一塊木頭,悄悄地磨牙。
每次實驗結束,我扶著玻璃窗看見自己的屍體堆積如山,我意識到一個事件重復發生瞭多少次,對當下尚存的身體即將遭受的苦難,感到同情,也對自己感到同情。接下來會很痛,我沒有選擇的餘地,選擇苦難,苦難就變得可以接受,不選擇苦難,生活就成瞭受難記。隻能選擇苦難的生活,去哪裡才是天堂呢?生命的每一次選擇都不可重復,你隻會選擇對你來說最好的答案,你選擇的是對你來說的天堂,但你隻能選擇天堂的天堂,和地獄又有什麼區別?
所以我想得到解脫,於是就想到瞭死,死其實對我沒有任何吸引力,但是作為一隻把運氣用盡的小白鼠,作為一隻嘗試瞭幾乎所有死法的小白鼠,活在實驗室裡,每天死二百次已經別無選的小白鼠,隻有死可以讓我得到暫時的解脫。因為在漫長的生命裡,死的時間,幾乎不占時間,它對我來說是相當神秘的,它是我沒有嘗試過的地方。
可是當我意識到我死瞭的時候,我是有意識的,所以我是活著的,當我意識不到自己死瞭的時候,我也是活著的,我沒有辦法意識到死亡的感覺,看來我永遠無法擺脫循環死亡的詛咒瞭,連死都沒有辦法解脫,上帝也是無法幫助我解脫的瞭。
實驗室外是玻璃的世界,看得模糊也摸不到,我的視力有些不好,鼠目寸光不是因為我勢利小鼠,而是因為我天生近視。有時候我會想,眼前的世界已經夠美好瞭,有吃有喝的,不去想那些恐怖的事情,吃吃喝喝一輩子,不明不白的再痛苦一會,當一段時間的實驗用品,醒來後就又是吃吃喝喝一輩子,一輩子又一輩子,過個幾生幾世,就沒有痛苦這個問題瞭。一生下來就如春節小babi一樣,全世界都是陽光,我忽略這個問題,就不再害怕瞭。我活在自己的身體裡,不再嘗試用思維感知真實的世界,用滿滿的無知包裹著身體,活在主觀的世界裡,一切都是我想象的那樣美好。做實驗被剖開的時候,我還在想我是世界之王,怎樣理所應當的征服地球,就這樣我阻斷瞭自己的靈魂與世界的聯絡,讓心中的陽光,在緊繃的肌肉裡,脈動的血液裡,每一個細胞裡,擁有最原始鮮艷澎湃的生命力,絕不會不因為外界的現實灰暗而蒙塵,這麼做就不會失去生的活力而深陷恐懼之中,夜夜不可自拔,然後抱著木頭樁子磨牙到天亮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