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器:隨身佛

2016-08-13 16:28:35

文/馮唐

我們這一代的正規教育裡沒有宗教。

沒有宗教的教育強調的是如下內容:世界的一切都是可以解釋的,人是猴子變的,猴子是石頭變的,石頭是一次莫名其妙的大爆炸之後形成的;人定勝天,世上無難事,隻要敢登攀;個體是渺小的,組織是強大的,領袖是正確的,任何內心的軟弱都是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封建主義糟,資本主義糟,社會主義好,封建主義已死,資本主義必亡。

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長大,那時候,沒有宗教,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小孩在天地間瘋跑,不知道名利為何物,學習基本常識,食蔬食飲水,應付無聊的課程,傻愣愣地殺無聊的時間,罵所有看不上的人“傻屄”。本身近佛,不需要佛。

第一次的宗教感來自一個高中時代的下午。秋光脆亮,秋雲不動。我在水泥案子上打乒乓球,對手正手攻球打飛瞭,我轉身跑去撿球。我拾起球站起來的一瞬間,仰頭看到不遠處一個練長跑的女生背對著我,雙手緊握雙杠的一根,壓肩膀,我不認識她。

她的肩壓得很低,黑直頭發梳成馬尾,隨重力垂下,最低處低於她臀部的最高點。她的小腿腓腸肌拉得很長,掙脫運動褲,近腳踝處裸露出一段,和裸露的脖頸呼應,對抗重力向上,似乎一直延伸到臀部的最高點。太陽被雲遮住一部分,遮不住的光金子般從雲彩邊緣傾斜而下,一陣風從無何有處升起,操場上的國旗、白楊樹的葉子和那個女生的辮子朝一個方向飄揚。那一瞬間,我完全看不到她的臉,但是我深深感到,她是高級太多的物種,創造她的不是她爸媽而是一種強大而神秘的力量,如果沒有外星人,那麼或許有神。

下一個瞬間,我的乒乓球對手在水泥球臺的對面遙遠地高喊:“快打球啊,馬上要上課啦,發什麼呆啊,你丫傻屄啊。”

參加工作之後,我開始不成系統地閱讀佛經,特別是禪宗文字。一是為瞭增加些佛教基本常識。在國內到處走,到處都是歷朝歷代甚至當代的寺廟,寺廟裡面那些花花草草、神神鬼鬼都是什麼啊,我不想腦子裡一片空白。二是為瞭大處著眼,拿佛的形而上做個救生圈,讓我不要陷入名利的大海裡不見天日。不時翻兩頁佛經,扯脫一下,套著救生圈,上半身浮出水面。三是為瞭消化禪僧們在漢語上的實驗成果。在探索漢語甚至語言的可能性上,某些唐宋禪僧走得比唐宋詩人和詞人更遠、更荒蕪。

佛經裡常常有插圖,畫裡的佛常常健美得仿佛長跑運動員,盡管都是正面像,但是我知道,她們的背面都有著漫長和堅實的腓腸肌。

我有個朋友專營佛像,石頭的居多,也有銅、木、銅鎏金的,絕少玉的,仿的居多,也有真的,鎖在保險櫃裡,不擺在外面。他的生意在春節前和“兩會”後特別好,他說,“越是心虛的人,買的佛越大。”他的店是個小套間,裡面一間有個沙發,沙發下面有個塑料盆,塑料盆裡常年一盆酸水,酸水裡橫七豎八泡著好幾個佛。我說,你也太實在瞭吧?孫二娘也是不小心才把人手指骨頭包進包子裡,你做舊的酸味兒在樓道裡都聞得見。他嘿嘿笑,還是繼續泡。

他知道我收集高古玉器為主,很少碰佛像,但是總想賣我點佛像。我說我到處跑,平均一周跑三個城市,拉桿箱是真正的傢,如果買個仿造銅佛,占半拉箱子,其他東西怎麼放?過關被海關攔住,他們如果分不出是仿造,我怎麼辦?他打開保險箱,說,可以買隨身佛啊。

我先後在他那裡買瞭五樽隨身佛,三個銅鎏金,他說瞭三個佛的名字,我都沒記住,兩個粘土燒的隨身佛,他說瞭另外兩個佛的名字,我也沒記住。他說這類粘土燒的隨身佛叫“擦擦”,軟泥按入模具,燒制而成,和做餅幹、月餅類似,講究的燒制後上顏色,甚至有的“擦擦”後面有高僧的指印。

其中一個“擦擦”常住在我的拉桿箱裡。我很少求它辦什麼具體的事兒,比如這班CA981不要晚點啊、這次五個小時的高速路不要出車禍啊、某個股權交易一定要完成啊之類。晚上,我把它從拉桿箱裡拿出來,擺在酒店的床頭,恭敬地拜一下,拜的時候從來沒有任何想法,仿佛早上出門和太陽點一下頭。

隻要知道這個隨身佛在附近,和那些所有美好的未知一起真實地存在著,我就會心安一點。有次,我和我媽說,如果我死在她前面,我的肉身燒成灰兒之後,建議她把灰兒拌瞭粘土,燒幾個“擦擦”,隨身帶著,百毒不侵。我媽說:“你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