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16:33:48
比我們年輕的人,大概可以分作兩類。第一種是和我們年齡相差得極多的小輩,我們能夠容忍這種人,並且會喜歡而給予保護;我們可以對他們賣老,我們的年長隻增添瞭我們的尊嚴。還有一種是比我們年輕得不多的後生,這種人隻會惹我們的厭恨以至於嫉忌,他們已失掉尊敬長者的觀念,而我們的年齡又不夠引起他們對老弱者的憐憫;我們非但不能賣老,還要趕著他們學少,我們的年長反使我們吃虧。這兩種態度是到處看得見的。譬如一個近三十的女人,對於十八九歲女孩子的相貌,還肯說好,對於二十三四歲的少女們,就批判得不留情面瞭。所以小孩子總能討大人的喜歡,而大孩子跟小孩子之間就免不瞭時常沖突。一切人事上的關系,隻要涉到年輩資格先後的,全證明瞭這個分析的正確。
從整個歷史來看,古代相當於人類的小孩子時期。先前是幼稚的,經過幾千百年的長進,慢慢地到瞭現代。時代愈古,愈在前,它的歷史愈短;時代愈在後,它積的閱歷愈深,年齡愈多。所以我們反是我們祖父的老輩,上古三代反不如現代的悠久古老。這樣,我們的信而好古的態度,便發生瞭新意義。我們思慕古代不一定是尊敬祖先,也許隻是喜歡小孩子,並非為敬老,也許是賣老。沒有老頭子肯承認自己是衰朽頑固的,所以我們也相信現代一切,在價值上、品格上都比瞭古代進步。
這些感想是偶爾翻看《伊索寓言》引起的。是的,《伊索寓言》大可看得。它至少給予我們三種安慰。第一,這是一本古代的書,讀瞭可以增進我們對於現代文明的驕傲。第二,它是一本小孩子讀物,看瞭愈覺得我們是成人瞭,已超出那些幼稚的見解。第三呢,這部書差不多都是講禽獸的,從禽獸變到人,你看這中間需要多少進化歷程!我們看到這許多蝙蝠、狐貍等的舉動言論,大有發跡後訪窮朋友、衣錦還故鄉的感覺。但是窮朋友要我們幫助,小孩子該我們教導,所以我們看瞭《伊索寓言》,也覺得有好多淺薄的見解,非加以糾正不可。
例如蝙蝠的故事:蝙蝠碰見鳥就充作鳥,碰見獸就充作獸。人比蝙蝠就聰明多瞭。他會把蝙蝠的方法反過來施用:在鳥類裡偏要充獸,表示腳踏實地;在獸類裡偏要充鳥,表示高超出世。向武人賣弄風雅,向文人裝作英雄;在上流社會裡他是又窮又硬的平民,到瞭平民中間,他又是屈尊下顧的文化分子:這當然不是蝙蝠,這隻是——人。
螞蟻和促織的故事:一到冬天,螞蟻出曬米粒;促織餓得半死,向螞蟻借糧,螞蟻說:“在夏天唱歌作樂的是你,到現在挨餓,活該!”這故事應該還有下文。據柏拉圖《對話篇·菲得洛斯》說,促織進化,變成詩人。照此推論,坐看著詩人窮餓、不肯借錢的人,前身無疑是螞蟻瞭。促織餓死瞭,本身就做螞蟻的糧食;同樣,生前養不活自己的大作傢,到瞭死後偏有一大批人靠他生活,譬如,寫回憶懷念文字的親戚和朋友,寫研究論文的批評傢和學者。
狗和他自己影子的故事:狗銜肉過橋,看見水裡的影子,以為是另一隻狗也銜著肉,因而放棄瞭嘴裡的肉,跟影子打架,要搶影子銜的肉,結果把嘴裡的肉都丟瞭。這篇寓言的本意是戒貪得,但是我們現在可以應用到旁的方面。據說每個人需要一面鏡子,可以常常自照,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不過,能自知的人根本不用照鏡子;不自知的東西,照瞭鏡子也沒有用——譬如這隻銜肉的狗,照鏡以後,反害他大叫大鬧,空把自己的影子,當作攻擊狂吠的對象。可見有些東西最好不要對鏡自照。
天文傢的故事:天文傢仰面看星象,失足掉在井裡,大叫“救命”;他的鄰居聽見瞭,嘆氣說:“誰叫他隻望著高處,不管地下呢!”隻向高處看,不顧腳下的結果,有時是下井,有時是下野或下臺。不過,下去以後,決不說是不小心掉下去的,隻說有意去做下屬的調查和工作。譬如這位天文傢就有很好的藉口:坐井觀天。真的,我們就是下去以後,眼睛還是向上看的。
烏鴉的故事:上帝要揀最美麗的鳥作禽類的王,烏鴉把孔雀的長毛披在身上,插在尾巴上,到上帝前面去應選,果然為上帝挑中,其它鳥類大怒,把它插上的毛羽都扯下來,依然現出烏鴉的本相。這就是說:披著長頭發的,未必就真是藝術傢;反過來說,禿頂無發的人,當然未必是學者或思想傢,寸草也不生的頭腦,你想還會產生什麼旁的東西?這個寓言也不就此結束,這隻烏鴉借來的羽毛全給人傢拔去,現瞭原形,老羞成怒,提議索性大傢把自己天生的毛羽也拔個幹凈,到那時候,大傢光著身子,看真正的孔雀、天鵝等跟烏鴉有何分別。這個遮羞的方法至少人類是常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