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之筆

2016-08-13 16:54:32

故事本身不會單獨存在,它必須被某種方式講述。有時講述方式也構成故事的重要因素。小說是用書面語言講故事的,小說傢必須有屬於自己的美妙語言,就像歌唱傢有屬於自己的能被辨認的美妙聲音一樣。

我們這就進入到馮唐的小說世界,去看故事,去看手藝。

五、北京三部曲:最好的,青春文學

馮唐本人若是在酒後突然聽到我說他是青春小說傢,一定會就近找到磚頭酒瓶撲將上來。但是為瞭文學,我假裝先和張海鵬絕交,冒死把這篇文章寫完再說。

先不急著標簽的事兒,看看事物的本來面貌。

《萬物生長》故事梗概:我,秋水,是醫科大學的學生。厚樸、黃芪、辛夷是宿舍同學,各有怪癖。我有一個當導遊的哥哥、出國的姐姐以及一個純精神之戀的初戀女友,我還有一個精靈古怪的現任女友。有次我去酒店面試姐姐的後備男友,認識一個潑辣熟女,名叫柳青。我們醫學院有傳奇的白教授、足有一百歲的看門胡大爺、幾個絕經期師太以及江湖異人王大師兄。某天柳青來找我,我幫她安排瞭打胎手術。我的第一次是和現女友。我出生的地方叫做垂楊柳。我和辛夷去看某個醫療器械展,偶遇柳青。柳青請我吃飯,又把翻譯資料的活兒交給瞭我。我和女友是在軍訓時認識的,她和我棋逢對手,互相探索對方的身體長大。但是後來她愛上瞭一個清華男。我神情恍惚,想起失去初戀的時光。據說在後來,我和柳青有瞭新的故事。

上面這段總計313個字,其中有16個我。

所謂青春小說,定義就是:不為老實講故事,但求爽氣吹牛逼。

寫小說就是創世界,算是件蓋房子的苦差事,但是年輕的時候拿起勞動工具,首先想幹的一定不是蓋房子,而是搭積木。青春小說傢,就是用漂亮的文筆,把自己的年輕履歷和迤邐幻想記下來,自己爽一爽。

在《萬物生長》之外,馮唐接著又爽瞭兩本,《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此書起筆早於《萬物生長》但完稿和出版較晚,按人物關系應作為開篇)和《北京,北京》,組成瞭三部曲。其中《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講的是:老流氓孔建國和朱裳的媽媽、女特務大車和小車、胡大媽和防空洞、功夫大師劉京偉和科學傢張國棟、土包子桑保疆和波霸翠兒,以及考試、跳舞、踢球、打架,以及朱裳、朱裳、朱裳。《北京,北京》寫瞭“我”和小白、小黃、小紅的“老友記”。其中《萬物生長》裡的同學厚樸、黃芪、辛夷以及“女友”,《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中的劉京偉、桑保疆、小翠,都團聚一堂。而小說最後五十頁,則以驚心動魄的柳青結尾。

大抵小說的寫和讀,是一個能量傳導的過程。有些小說讀不下去,想必作者寫時也憋得臉紅脖子粗,遲早要便秘。馮唐的三部曲,讀起來暢快淋漓。我為瞭寫文章的方便,將其中漂亮的段落折頁起來,末瞭,原本一食指厚的書變成瞭一拇指厚。

例如:“如果她是一種植物,我的眼光就是水。這樣澆灌瞭三年,她或許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如此濕潤的原因。三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時間,簡直有三輩子那麼長,現在回想起來,搞不清是今世還是前生。”“我想,這時候,如果我伸出食指去接觸她的指尖,就會看見閃電;如果吐一口唾沫,地上就會長出七色花;如果橫刀立馬,就地野合。她會懷上孔子。”(《萬物生長》P10-11)。

這樣的句子在六百頁的三部曲裡大概有三百處,平均每張紙上有那麼一個地方讓你眼睛亮一下,嘴角揚起笑一聲。讓你覺得花三十塊錢買一本書不虧,以及相信這個叫馮唐的,老天爺是賞瞭他一口賣字的飯吃。

馮唐的文字有幼功,這是十三四歲時苦讀司馬遷、曹雪芹、勞倫斯給灌到經絡裡去的,就像劈一字叉都是七歲前打的基礎一樣。“我感覺中,朱裳卻一點也不傲,常低瞭眉,頷瞭頭,匆匆走過夾道,縮進座子。”(《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P99)“柳青起身去水龍頭洗臉,涮燒杯,然後接瞭一大杯水,一口喝幹,還有些水珠子順著頭發、臉、嘴角流下來,整體還是亂七八糟的。柳青說,‘我告訴過你,我不是馬,也不想是馬,至少不想是你的馬。天晚瞭,我要走瞭。’”(《北京,北京》P193)短句子,多動詞,似不用力,情境皆現,像傳說中的老阿城。

正是靠著這些文字和趣味上的手藝,馮唐成功地銷售瞭那些牛頭不對馬嘴的“故事們”。其中,最荒唐的是關於柳青那一部分。柳青出場寫得很精彩,中間發展高潮迭起,結尾卻碉堡瞭——莫名其妙就爬上去一個白種裸男。更可笑的是,柳青的前半段寫在《萬物生長》裡,後半段故事卻突然出現在《北京,北京》。這他媽的相當於《人民日報》寫個“下轉第四版”,結果轉到《環球時報》上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