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16:54:32
兩篇評論,老路和小柴的。
【壹】我讀馮唐
路金波/文
一、馮唐難封
有道是“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但現實是,四十一歲的馮唐“用文字打敗時間”,妖嬈地盛開在各界文藝女青年中間,尤其每每大酒之後,在微博曬出擠青春痘的照片。
馮唐的書近兩年越賣越多,然而圈內對其評價,卻多呈兩極分化之勢。好者雲“當世高手,鬼使神差,已臻化境”,惡者說“不知所以,陰僻自戀”。
同樣一樹蘋果掛在枝上,若叫瞭販子們來沽,你出七毛六,他出七毛八,斷不會出現五毛和一塊的差別。
為甚馮唐這幾十萬字鋪在紙上,就有天上人間兩種命運?
二、忘掉俗人張海鵬
客觀說,馮唐的走紅與這筆名背後的真身“張海鵬”很有關系。張海鵬者,1971年(年輕啊),生於北京(帝都啊),漢蒙血統(雜交水稻品種好啊),身長180(古往今來三千年美男子都這身高),紅潤國字臉(和趙又廷阮經天站一起渾然一新偶團體)。眼鏡鑲金邊,袖口繡名字,皮帶不是H的那是嫌它土,手裡隨便捏塊石頭那是楊貴妃她二姨傳下來的古玉。
至於他如何在學霸橫行的協和醫科大學砍下博士學位又如何去米國喝瞭洋墨水,怎樣在人精輩出的麥肯錫做到合夥人然後投奔組織成為大國企總裁,以及他的後海府第和微博百萬粉絲佳麗——種種傳奇,可謂江湖之述備亦。總之,面對如此一個擁有完美人生的人,勢利的老年人都會發自肺腑地贊嘆:這要是我兒子就好瞭。
問題是,我們今天來談文學。賣蘋果的時候,看貨出價,不管它是王支書田間的還是黃寡婦地頭的。談文學,讓我們先忘掉成功人士張海鵬。因為有時女粉絲的贊譽來自激素,而評論傢的惡語來自嫉妒——這些都屬於張海鵬,而我們今天隻說馮唐。
三、文學是什麼?
這裡就不引用《辭海》瞭,因為編辭海的那幫老頭也不懂文學。全中國懂文學的人沒幾個,兄弟我有幸占瞭一個名額(看到這裡摔門而去的朋友,不送瞭)。
文學可不是“研究文章之學”。中國人造字之初都是單字,先有“文”,通“紋”,就是用“字”記錄。這些文按一定結構“章”組合排列,出來的一坨東西就叫“文章”。中國人寫文章有兩千年歷史,但不論講文章的《文心雕龍》還是講文字的《說文解字》,可都和文學沒有半毛錢關系。孔子口述《論語》算哲學暨社會學暨法學暨經濟學暨成功學大作,《史記》是歷史書,《夢溪筆談》是科學書,《資治通鑒》是政治書。這些東西統稱“文章”,而所有識字的人統稱“士”、“儒”、“先生”。西方自兩千三百年前的亞裡士多德就開始分類,所以科學和文藝興盛。中國人則迄今搞不清楚作傢和文人、知識分子、詩人原本就是不同的。
簡單地說,文學就等於小說。
小說就等於用文字編故事的手藝。
小說是虛構藝術,英文裡FICTION原意就是“假的”。
寫小說的人就是作傢。
四、小說的金線
兄弟我衡量小說,看兩方面:A、故事。B、講故事的手藝。
“故事”這個詞兒,可不能被理解成“過去的事”,它更接近“事故”。也就是說,故事不是你生活裡陳芝麻爛谷子的一地雞毛,而是被戲劇化瞭的事兒。小說不是生活的乖兒子,小說是戲劇的表兄弟(中文小說來自評書,西方小說來自戲劇)。
現代中文小說,一開始就被現實雞奸。去吶喊、去啟蒙、去革命、去宣傳、去土改、去反右、去歌頌、去文革、去樣板、去尋根、去傷痕、去改革、去人文……中國人發明瞭倆詞兒,一個叫“學以致用”,一個叫“文以載道”,這並稱中華文化“雞賊雙寶”。數理化這些東西皇帝老爺不考,所以自打祖沖之算出圓周率中國科學就歇逼瞭。小說原本隻是閑人們做夢般的小小一說,非得重大選題作協備案。凡是奔現實去的小說傢都是臭傻逼。
小說貌似使用現實中人的語言、行為、邏輯,但歸根結底是虛構藝術。它本質上是神話,它最多是生活的比喻句。生活是零散的,小說是連續的;生活是復雜的,小說是單純的;生活是停滯不前的,小說是一路高歌的(在這一點上,戲劇的最高商業形式即好萊塢電影做到瞭極致,它要求人物最終的狀態一定要比最初的狀態更高)。
人們之所以發明戲劇,又衍生出小說——這種明知是假的東西,是因為對現實的不滿足。所以,我們談論小說,不是看它如何趨炎附勢照貓畫虎地描述生活——描述生活從來不是藝術傢的工作,而是看它怎樣用貌似生活的素材重新建築瞭一個新世界。那新世界的骨架就是故事——沒有故事,就沒有人物,就沒有新世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