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18:29:04
看過朱德庸漫畫的人,會認為他這個人很有趣,幽默詼諧,對人生百態刻畫得非常準確。然而,朱德庸的世界並非人們想象的那樣好玩,甚至對他來說是痛苦、孤獨的,因為他是在被人歧視和孤立的環境中長大的。
朱德庸從小就有自閉癥,無法與人正常交流,這個痛苦是常人無法想象的。但上天不公的同時,卻給瞭朱德庸另一個法寶:畫畫。從小他就表現出超常的繪畫天賦,當人們把他從這個世界拋棄出去的時候,朱德庸找到瞭屬於自己的世界,那個隻屬於他自己的小世界。並且,他不斷讓這個世界變大,變豐富,直到有一天這個小世界能和外面的大世界相抗衡,讓他找回瞭公平。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朱德庸在采訪中第一次流露出他不想再畫四格漫畫的想法,他想退回自己的世界。
三聯(三聯生活周刊):每個人在很小的時候就形成自己的小世界,這個小世界有時候因為怕受到傷害會把外殼變得特別敏感和堅硬,用來保護自己。但別人並不明白你,反而把你的世界搞得一團糟,你的小世界是不是這樣的?
朱德庸:我的世界一直是遭受破壞的,從小就如此。但小時候並不知道,隻采取一種反抗方式,對我來說我沒有辦法接受外面的世界,我覺得外面的世界不是我要的,它給我很大壓力,我存在於那種壓力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認為的不合理,這種不合理也讓我無法接受,即使這種不合理再微小,都是跟我整個生命有關。比如說傢裡送我去上幼兒園,我是沒有辦法接受。送到幼兒園之後我唯一抗拒的方法就是我在教室裡面永遠坐在靠窗邊。每個星期都要換座位,隻有我從來不換,老師沒有辦法讓我換,隻要老師幫我換瞭座位我就大鬧,我就永遠坐在那個位置,也永遠看著窗外。
再稍微大一點,上初中要理三分頭,就是你們說的那種寸頭,很短,幾乎接近光頭,對我來說也是一個非常非常大的傷害。我就想我為什麼沒有辦法決定自己的樣子,每次要去剪頭發對我來說就像世界末日,因為很小,我也隻能這樣感受到這種壓力。但高中更嚴格,不但要理那種小平頭,而且要穿那種米黃色的校服。那時候大瞭,反抗也就更激烈,然後我就在學校和傢裡被批來批去,我爸爸都不知道怎麼辦,奇怪為什麼會生出來這樣的小孩來。我從小到大,包括服役時都一樣,對我來說我不容許我內心的世界被破壞。等我服完兵役後我開始從事漫畫工作,基本上一切都還算順利,但是在我事業開始這個階段我一直在抗拒很多事情,包括有些事情做瞭之後你會覺得你不該那樣做,比如有些商業操作,在我內心覺得不應該這樣做。我從事漫畫工作到現在已經二十幾年,這種抗拒心理大概從10年前就開始,越來越強烈,當然我還是必須要做一些妥協,但現在我已經沒辦法再忍受。我要保有一個自己的世界,這10年來我的內心世界一直是被破壞的,我每次隻要踏出我的世界,退回來一定是傷痕累累,我就必須要花很多時間在自己的內心世界慢慢修補。
三聯:當初這個小世界是怎麼形成的呢?
朱德庸:我覺得是——因為我今天談的很多內容都是第一次談到,所以我可能要想一下。我的世界還是不可避免地要和外界有所聯結,但是我的世界是先存在的。為什麼這麼說呢?一直到我大瞭之後才知道我有輕微的自閉,所以我小時候就沒辦法跟別人交流。我不曉得因果關系是什麼,但我一直是在那個世界裡。有時候也會試著出去,但踏出去別人並不接納,也許你采取的方式跟別人不一樣,或者說外面世界有自己的遊戲規則你可能沒辦法照他們的做。大瞭之後,自己的世界越來越堅固,因為我必須把自己的世界鞏固好,但是力量非常脆弱。我每天早晨起床穿好衣服去上學,這就是我的世界崩潰的開始。然後我在學校從早待到晚,直到回到傢坐在書桌邊,拿出紙來開始畫畫,才重新回到我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用漫畫去撫平自己白天在外面世界受到的所有傷害。也許那些傷害回想起來也不算什麼,但當時對我來說就是很大的傷害。同學對你的排擠、老師對你的輕視,還有你對整個大環境的不滿,全部隻有回到傢,退到我的漫畫世界我才能夠重新修復。這個時間非常長,長到最後漫畫對我來說越來越重要,因為別的世界我沒辦法去,我隻能夠待在我的漫畫世界裡。我常常想為什麼我後來會畫漫畫?我覺得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我一直在建構我自己的世界,而這個世界所有的元素,都是因為我在外面世界受到瞭傷害,回來修補,修補時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怎麼一回事。在這個過程中讓我慢慢對於人、對於這個社會、對於這個時代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也許不一定正確。在我的漫畫裡面,絕對沒有歌功頌德這種事情,不管畫任何一個題材,我永遠都是從一個角度,去看去畫,畫出這個世界的另外一面,所有都是別人沒有看到或刻意忽略的一面。唯一比較占便宜的一點是我用幽默方式去畫,所以和一般的批評傢不一樣,別人看瞭之後不管理解與否至少可以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