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有什麼價值?

2016-08-13 18:30:56

人的生命似洪水在奔流,不遇著島嶼、暗礁,難以激起美麗的浪花。 ——奧斯特洛夫斯基我們若已接受最壞的,就再沒有什麼損失。——卡耐基上天完全是為瞭堅強我們的意志,才在我們的道路上設下重重的障礙。——泰戈爾藝術的大道上荊棘叢生,這也是好事,常人都望而生畏,隻有意志堅強的人例外。——雨果

討論兩篇文章,探尋苦難對人的意義。

第一篇:狄馬——荒謬的苦難哲學

中國人喜歡贊美苦難,認為苦難能磨練一個人的意志,從而使一個人變得堅強和偉大。過去有一句話叫“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因而,現在的“成功人士”都喜歡把自己的過去說得一無所有,幾乎每一個企業傢都是白手起傢,告貸無門,最後忍辱負重,不惜腆顏事敵,終獲成功。流風所及,甚至一篇普通的中學生作文也總是喜歡謳歌母親的任勞任怨,含辛茹苦,終將自己拉扯成人。但母親的苦難是什麼原因造成的?誰應該對這種苦難負責?做子女的在改善母親的境遇方面做瞭什麼?除非你打算繼續讓母親享受苦難,否則,這些現實的問題是不容回避的。但在這些作品裡,現實的苦難遠遠沒有浪漫的抒情重要,不但不重要,好像還應該感謝似的,因為如果沒有這些苦難,母親就沒有發揮“忍耐”功夫的舞臺。

其實,苦難並不總是導致偉大。相反,在很多情況下,它毀壞瞭人的尊嚴,傷害瞭人的心靈,扼殺瞭天才的創造力。中國人在講到苦難時,喜歡引用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的話:“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但幾乎所有的引用者都忽略瞭前面的幾句話:“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誰也不能說,文王不拘就演不出《周易》;仲尼不厄就寫不出《春秋》;屈原留在宮中,就不賦《離騷》;左丘眼明,就不會寫《國語》;孫子腳好,就不修兵法;不韋仍然是宰相,就不編《呂覽》;韓非不囚,就沒有《說難》《孤憤》;《詩》三百篇,聖賢高興的時候就一定寫不成?因而,這是把特殊的歷史情境當成瞭普遍的創造規律。

實踐當然是檢驗真理的一個標準,但誰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由於歷史經驗的不可重復性,有人獲得瞭實踐的檢驗權,別的實踐就沒有瞭檢驗的機會,誰能保證它不是真理?曹雪芹全傢喝著稀飯,喝酒也要靠“按揭”,居然寫出瞭《紅樓夢》,但誰能保證他吃飽喝好就寫不出《紅樓夢》,或寫得更好?

這牽扯到中國人如何對待苦難的問題。苦難在一定的意義上,提升瞭人的精神品質,增強瞭人自我實現的能力,使得一個人可以最大限度地擺脫生命的庸碌,甚至在有限的范圍內,我也願意承認這種苦難哲學對人的安慰作用。但不是所有的苦難都能轉化為創造的動力,苦難轉化為創造的動力是有條件的。這首要的條件就是苦難的承擔者必須具有非凡的毅力,超人的心智,以及對自己犧牲較低價值換取更高價值的堅定不移。當然,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一些人為瞭取得更高的成就,總是得犧牲在他們看來價值較小的目標,但對處於歷史關頭的承當者來說,這種選擇有時會變得異常殘酷。因為它不僅要犧牲自己的健康、安逸和生命,有時甚至會影響到別人的健康、安逸和生命,而且更令人喪氣的是,即便犧牲瞭自己和別人的健康、安逸和生命也不一定能換回自己所期望的目標。它需要犧牲者的才力、勤奮和機遇都處於一個比較協調的狀態裡。可以想見,在大多數的情況下,人們的創造精神被苦難和淒慘的生活窒息。在榮譽、金錢和地位的誘惑面前,在隻有按照既定的方式生活才能獲得尊嚴的社會裡,要讓所有的人都頂住貧困、疾病以及各種世俗專斷勢力的壓迫從事他所心儀的事業,未免是奢望;在離婚、抄傢、監禁、殺戮、秘密處決、甚至滅門九族的威懾面前,隻有極少數人能夠扼住命運的咽喉向撒旦宣戰,而大多數人則選擇瞭投降。在他們看來,自由雖然是好東西,但要犧牲世界上那麼多的好東西來保全它,就未必值得。這就是歷史上被處宮刑的人多矣,而司馬遷隻有一個的原因。

其次,對制造苦難的人來說,也要有最低限度的容忍。我們知道,身被諸苦成就非凡事業的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犧牲他們認為價值較低的目標來成就他們認為價值更大的目標。但這種犧牲也得有一個限度,一般來說,不能剝奪他們的生命,因為生命是創造一切價值的基礎。仁人志士可以不顧及自己的生命,但如果犧牲瞭生命也無法換取更大的目標,這種犧牲就變得毫無意義。在生命保全的前提下,犧牲者必須要能得到最低限度的“自由”或者叫“犧牲的自由”。“文王拘而演《周易》”當然是歷史佳話,但我想,商紂王的監獄裡一定沒有牢頭獄霸,否則,保命尚且不暇,哪裡顧得上推演八卦?進而說明大殷帝國,尤其是羑裡監獄當局的管教幹部具備起碼的人文素質,否則,怎麼能允許一個朝廷要犯在監獄裡搞科學研究?孔子一生顛沛流離,晚歲退而作《春秋》,亂臣賊子懼,但春秋諸國都沒有慘無人道的戶籍制度,否則,孔子就有可能被當作“三無人員”收容勞教——即使寫出《春秋》,也可能因涉嫌“泄露國傢機密”被秘密監禁;孟薑女不滿秦帝暴政,千裡尋夫,哭倒長城八百裡,成為中國最早的抗暴英雄,但如果孟薑女還沒有哭就被割斷喉管,她怎麼能成為萬馬齊喑時代的首席女高音?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毅然掛冠歸鄉,寫下一系列膾炙人口的隱逸詩篇,但本人自述尚有“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如果土地收歸國有,房屋又面臨強制拆遷,恐怕他老人傢也難吟唱“歸去來兮”;方孝孺恪守儒傢經典教義,拒不草詔,被滅門十族,磔裂於市,但如果朱棣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就沒有辦法以死來完成他的節烈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