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3 18:30:56
當然,最好的辦法是擴大選擇的自由,盡量減少犧牲的程度和人數,但在個人選擇個人負責的公民社會建立起來之前,我認為,最迫切的任務是政教分離,讓上帝的歸於上帝,愷撒的歸於愷撒。具體地講,就是將道德從社會實際事務中剝離出來,不要一味慫恿年輕人吃喝玩樂,做新時代的“稻草人”;也不要一味宣揚“苦難哲學”,讓人們沉醉其中,無怨無悔,尤其是當號召別人“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的人本身就是“萬難”的制造者時,這種“苦難哲學”就尤其顯得別有用心。
第二篇:周國平——苦難的價值
人們往往把苦難看作人生中純粹消極的、應該完全否定的東西。當然,苦難不同於主動的冒險,冒險有一種挑戰的快感,而我們忍受苦難總是迫不得已的。但是,作為人生的消極面的苦難,它在人生中的意義也是完全消極的嗎?
苦難與幸福是相反的東西,但它們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都直接和靈魂有關,並且都牽涉到對生命意義的評價。在通常情況下,我們的靈魂是沉睡著的,一旦我們感到幸福或遭到苦難時,它便醒來瞭。如果說幸福是靈魂的巨大愉悅,這愉悅源自對生命的美好意義的強烈感受,那麼,苦難之為苦難,正在於它撼動瞭生命的根基,打擊瞭人對生命意義的信心,因而使靈魂陷入瞭巨大痛苦。生命意義僅是靈魂的對象,對它無論是肯定還是懷疑、否定,隻要是真切的,就必定是靈魂在出場。外部的事件再悲慘,如果它沒有震撼靈魂,也成為一個精神事件,就稱不上是苦難。一種東西能夠把靈魂震醒,使之處於雖然痛苦卻富有生機的緊張狀態,應當說必具有某種精神價值。
無人能完全支配自己在世間的遭遇,其中充滿著偶然性,因為偶然性的不同,運氣分出好壞。有的人運氣特別好,有的人運氣特別壞,大多數人則介於其間,不太好也不太壞。誰都不願意運氣特別壞,但是,運氣特別好,太容易地得到瞭想要的一切,是否就一定好?恐怕未必。他們得到的東西是看得見的,但也許因此失去瞭雖然看不見卻更寶貴的東西。天下幸運兒大抵淺薄,便是證明。我所說的幸運兒與成功者是兩回事。真正的成功者必定經歷過苦難、挫折和逆境,決不是隻靠運氣好。
運氣好與幸福也是兩回事。一個人唯有經歷過磨難,對人生有瞭深刻的體驗,靈魂才會變得豐富,而這正是幸福的最重要源泉。如此看來,我們一生中既有運氣好的時候,也有運氣壞的時候,恰恰是最利於幸福的情形。現實中的幸福,應是幸運與不幸按適當比例的結合。
在設計一個完美的人生方案時,人們不妨海闊天空地遐想。可是,倘若你是一個智者,你就會知道,最美妙的好運也不該排除苦難,最耀眼的絢爛也要歸於平淡。原來,完美是以不完美為材料的,圓滿是必須包含缺憾的。最後你發現,上帝為每個人設計的方案無須更改,重要的是能夠體悟其中的意蘊。
快感和痛感是肉體感覺,快樂和痛苦是心理現象,而幸福和苦難則僅僅屬於靈魂。幸福是靈魂的嘆息和歌唱,苦難是靈魂的呻吟和抗議,在兩者中凸現的是對生命意義的或正或負的強烈體驗。
幸福是生命意義得到實現的鮮明感覺。一個人在苦難中也可以感覺到生命意義的實現乃至最高的實現,因此苦難與幸福未必是互相排斥的。但是,在更多的情況下,人們在苦難中感覺到的卻是生命意義的受挫。我相信,即使是這樣,隻要沒有被苦難徹底擊敗,苦難仍會深化一個人對於生命意義的認識。
痛苦和歡樂是生命力的自我享受。最可悲的是生命力的乏弱,既無歡樂,也無痛苦。
多數時候,我們生活在外部世界上,忙於瑣碎的日常生活,忙於工作、交際和娛樂,難得有時間想一想自己,也難得有時間想一想人生。可是,當我們遭到突如其來的災難時,我們忙碌的身子一下子停瞭下來。災難打斷瞭我們所習慣的生活,同時也提供瞭一個機會,迫使我們與外界事物拉開瞭一個距離,回到瞭自己。隻要我們善於利用這個機會,肯於思考,就會對人生獲得一種新的眼光。一個歷盡坎坷而仍然熱愛人生的人,他胸中一定藏著許多從痛苦中提煉的珍寶。
古羅馬哲學傢認為逆境啟迪智慧,佛教把對苦難的認識看作覺悟的起點,都自有其深刻之處。人生固有悲劇的一面,對之視而不見未免膚淺。
至於說以溫馨為一種人生理想,就更加小傢子氣瞭。人生中有順境,也有困境和逆境。困境和逆境當然一點兒也不溫馨,卻是人生最真實的組成部分,往往促人奮鬥,也引入徹悟。我無意贊美形形色色的英雄、聖徒、冒險傢和苦行僧,可是,如果否認瞭苦難的價值,就不復有壯麗的人生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