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8 23:18:19
帕斯捷爾納克認為自己的精神上有一筆債務:“我當寫作《日瓦戈醫生》時,我時刻感受到自己在同時代人面前負有一筆巨債。寫這部小說是償還債務的試圖。當我慢慢寫作時,還債的感覺一直充滿我的心房。多少年來我隻寫抒情詩或從事翻譯,在這之後我認為有責任用小說講述我們的時代……”是這份自發的責任感使抒情的詩人成為敘事的詩人,由內心而走向整個人類。但我同樣發現:時代也大大地虧待瞭我們的詩人,使其長期遭受著不公正的待遇——這是一個時代對一個詩人欠下的債務。況且,這兩種性質不同的債務是無法相互抵銷的。
不知《日瓦戈醫生》完稿之時,帕斯捷爾納克是否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終於以一部書作為抵押,贖回瞭自己。這應該是對世界最好的回報。然而,他卸下瞭心理的包袱,卻背上瞭命運的磨盤——一生中最黑暗、最沉痛的時期隨即到來瞭。1958年,瑞典皇傢科學院授予帕斯捷爾納克諾貝爾文學獎金,《日瓦戈醫生》在世界各地出版瞭二十四種文字的譯本(除瞭他的祖國)——詩人在國內卻遭受瞭恐怖的圍攻。僅僅在其獲獎後的第四天,蘇聯作傢協會便作出剝奪他蘇聯作傢稱號並開除他會籍的決定。甚至有人舉著標語遊行要求驅逐帕斯捷爾納克:“猶大——從蘇聯滾出去!”……帕斯捷爾納克“在痛苦與孤寂中度過他苦難一生中的最後兩年”,於1960年辭世。然而直到1986年,時代才開始償還對詩人欠下的債務:蘇聯作傢協正式為帕斯捷爾納克恢復名譽,並成立瞭帕斯捷爾納克文學遺產委員會。這時,詩人已無法親眼目睹時代的態度的轉變——所以這筆債務即使償還瞭,依然是時代的恥辱。永遠的恥辱。
我並不是想討論一個詩人和一個時代的債權關系。我關註的是詩人在寫作時對生命、自然乃至整個世界所持的感恩的態度。“想到它,就會不寒而栗——扼殺生靈的白色王國,我對它低聲慢語:感恩吧,你的賜予比索求多。”這是詩人漫步在冰天雪地的鄉村時的私語。他那麼容易地原諒瞭一切——這種善良與寬容簡直是先天性的。他的老友楚科夫斯基如此評價:“他也把這黯淡的時光當作命運給予的不應給的恩賜來領受。”我理解瞭帕斯捷爾納克為何以還債的心情來描繪他所熱愛的世界——至少這份愛本身,是世界給予的。他仿佛像接受施舍一樣接受瞭世界的存在。詩人的謙卑——有時比他的驕傲更能襯托出其偉大之處。“大自然、世界、宇宙的密室,我全身帶著玄奧的戰栗激情,流著幸福的熱淚,守護你那永恒的使命。”可以說,他的淚水跟他的文字帶有同樣的性質——用來表達對世界的感激。時代曾經誤會過一個詩人,可這個詩人卻一直在正確地理解著時代。他並沒有辜負時代,是時代辜負瞭他。詩人並沒有失職,這是時代的失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