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15 22:44:30
《新周刊》:然後這又變成統治者的一套謊言。
吳 思:這就是一套理論。如果統治者真的遵循這個理論,它就不是謊言,至少謊言的成分不高。如果他不遵循這個理論,我們就可以說這是謊言。
那他遵循不遵循這個東西呢?他一定不遵循——也不是說完全不遵循,一方面要求你完全遵循,一方面自己不完全遵循。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義婦聽。我的 義務就是你享受的權利,而你的義務也是我享受的權利,咱們倆是對應的。雖然你的權利偏大,我的義務比較多,但是你是君,我是臣,你的責任也大。我認這個 賬。這就是儒傢的三綱五常,聽起來也說得過去。不過在實際上,強勢的那一方不願意受約束,很難甘心就范,也很容易墮落,經常是不仁不慈。很少有仁君,歷史 上明君的比例很低。不過,我不仁,不許你不義,不容你不忠。這就不能太講理瞭。需要王霸道雜,儒表法裡,表面上是儒傢,說得很好聽,很有說服力,講究各方 面對應的規范,實際上讓你就范,我不就范。我不仁慈還不能讓你知道,還要宣揚我如何仁慈。如果有人跟我叫板,二話不說就滅瞭他。實際上行的是霸道。
你看這個體制,說服力是很重要的,能夠降低統治成本,提高統治收益,能夠形成對人們內心的約束,對被統治者內心全面的約束。而且,整個的這個體制,還能帶 來神聖的、輝煌的感覺。這個說服力是如此重要,自然不能放棄。
具體說來,成本收益如何計算呢?就是臣民自覺遵守規范,成本就是自己遵守規范,以身作則。以德治國的收益非常大,靠說服治國,動動嘴皮子天下就太平瞭一 半,這筆收益要照單全收。至於成本,以身作則的成本很高,不能照單全付,又要顯得全付,甚至超額地付,還不許人傢揭穿老底,於是以身作則的成本就轉化為暗 自收拾幾個人,把反對意見,或者揭老底的人給封喉。至於吹牛拍馬的,不招自來,不用操心。在這樣一個說謊的收益很高、成本又很低的制度下,從最高層開始, 就註定瞭會出現大規模地說謊。
謊言共同體的形成
《新 周刊》:第一個最大的謊言就是君權神授,所有下面的謊言都是從這個根上來的。
吳思:說得沒錯。君權神授這句話本身就 包含瞭謊言,但這個謊言也是講條件的。不是說老天一次性永久授權於你,正宗的表 達是天命所歸,歸於有德的人,不是誰都可以當天子。你有這個德,天命歸你。你無這個德,那天命還可以扭轉,還可以革命。那你就要偽裝有德。然而,恭恭敬敬 地祭祀上天還不夠,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是通過老百姓來看到你感受你的,於是就要對全民撒謊,顯得你有德。然後天命就歸你,覬覦權位者也死心 瞭。利益所在,大勢所趨,這就從根本上決定瞭這是謊言必定出現的制度。
《新周刊》:最後謊言在中國形成瞭一個謊言共同體, 從上到下基本上每個人都有說不出的秘密,有時撒謊不是為害別人,是為保護自己。
吳思:不亂說,不讓人抓住把柄攻擊你。
《新 周刊》:我們登過一篇文章,是吳曉波寫的,名字叫《錢學森,你的偉大隻欠一個道歉》,文章說這個原子彈之父當年寫過一篇畝產放衛星的科 學文章——那現在來看這算不算是一個謊言呢?
吳思:他跟毛澤東還有更具體的對話。毛澤東說我看你的文章瞭。錢學森說,我那個 也是隨便寫的,有個數據還沒算準。毛澤東馬上就說,啊,你也 是冒叫一聲。毛澤東跟他討論到這個東西的時候,他稍微含糊瞭一下,退瞭一下。即使他算得很準,在理論上不是謊言,但也包含瞭產生謊言的空間:理論上的可 能,不等於技術所能實現的可能。無論如何,他的那個計算,太陽能按照百分之多少的轉換率,畝產就能多少萬斤,的確是對毛澤東有很真實的影響。
後來有人問過毛澤東,說你是農傢出生,還不知道究竟能畝產多少嗎?毛澤東就說,我看過錢學森的文章,科學傢都那麼說的。——至少錢學森起瞭推波助瀾的作 用。因此他確實欠一個偉大的道歉。不是偉大,欠一個應有的適度的道歉。
《新周刊》:知識分子這個系統裡頭,如果我們可以分 幾類,比如說一類是比較人文的、社科的知識分子,一類就是自然科學、技術類的知識分子, 還有一類是官僚知識分子。你覺得這三類當中,哪一種知識分子更容易生產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