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7 10:44:14
文/馳雲旅
生死茫茫正十年,墓園徑深草掩階。碧落仙宮無尺素,想是天上勝人間。——《十年祭》
流年晃然,時至今年,想起我祖父竟已逝世十年瞭……
祖父出生於民國三年的寒冬,聽聞他出生後曾祖鄭重地寫上“宣統六年甲寅”為始的生辰八字。然而可想得知,降生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人的命運好比浩海洪波中的一系孤舟,一生必然隨著這個國度載浮載沉而不能自主。
戰事連年哀鴻遍野,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祖父上瞭三天的私塾就輟學瞭,一生所學全靠曾祖日夜親授;正值青春年華就遭日寇侵華,在戰爭的縫隙中萬幸得以保全,等日軍敗北後,再遇上同樣慘烈的解放之戰;終於熬到戰事完畢,卻又被迫隨洪流進入荒誕的建設時代,繼續衣食緊缺並缺乏自由的生活;而最後長達十年的文革浩劫更讓他身心受到巨大創傷,在暗無天日的時間泥潭裡隱忍求生……
上世紀70年代末,當一切不知所謂的鬥爭將消逝之際,他已六十多歲瞭,不顧眾議流言,憤然離開瞭居住瞭幾十年的村子,尋得一個僻靜山腳重新建傢。
當時,祖母初逝,父親在流亡香港的路上,祖父一人領著不足20歲的母親,建起我們如今的傢。他用畢生的積蓄和多年患難積累的人脈,耗費瞭三長年的時間,一石一瓦,一棟一梁構築全新的傢園;同時在房前屋後栽種瞭竹子、茶樹和幾十種果樹,並取名“梅林”。
自我明白事理以來,祖父從不管傢中瑣事,他平日的消遣就是看書、禮佛和種樹。
時常與他的一群老友相聚。我最喜歡他們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內容無所不有更無奇不有,如戰爭、鬼神、傳聞、命理等等,內容幾乎都不驚悚,頗有傳奇色彩。
他們還經常舞文弄墨,互贈詩畫。我記得他的一位老友曾贈過一副對聯給他,為“庭植千株果樹旺,傢藏萬卷寶書多”,橫批我忘記瞭;而我祖父略微得意前面一句,對於“萬卷寶書”實在難以茍同,故卻而不受。至於那些寫得龍飛鳳舞的書法作品就更多瞭,足足貼滿瞭一客廳,有一則寫得實在好看得以保存多年,後來我才從褪色殘缺的紙張上猜得該是“老當益壯”的篆體。
待我六七歲之時,祖父便開始教導我們讀書寫字。他拿出發黃線裝的《老三字經》和《聲律啟蒙》,開始一字一句地教我們認讀,讓我們背誦天幹地支、二十四節氣等。
就這樣嬉鬧瞭幾年,等我正式上學之時才發現,平日所學的竟一無用處,費力將“學習”二字寫成“學習”將會得到老師一個血紅的大叉,而且獎狀上的年份分明寫著“1995”,永不會有人會生澀地說“今年是乙亥年”。聰明如我,待上小學二年級後,就徹底地丟棄瞭他那一套學問,連同幾年毛筆功底也隨之東捐瞭。如今回傢翻看他的故書,徒留滿腹的遺憾,遺憾的不是未能學得那套無用的學問,而是我們當年的不聽管教應該讓他失望瞭吧。
適逢天氣倍好的日子,他會領著我們一群孩童外出遊歷,上山看風景、采藥、收養蜜蜂、移植野果樹回傢等,我的腳步曾經踏遍過傢鄉目之所及的群山的山腳。如今想來,我實在是懷戀某天西邊淒淒消散的落日晚霞。
在門前的果園間隙中,他種有很多備而不用的草藥,我以前認得其間有車前草、燈籠草、白貝等,還有一種叫“半天一朵雲”的樹的根是治療耳道發炎的靈丹妙藥。這些草藥我們極少用到,大半常年都是被附近各個村落有需的人士無償求去瞭。自他別後,為瞭抑制雜草,常年噴灑農藥,當年那片綠油油的草藥早就難覓蹤跡瞭。
如今若有人在找某樣藥材,鄉裡人很多都會搭上一句:記得以前梅林有種過的,你可去找找看。當然去瞭的人,都要失望而歸的。
祖父身形高瘦目光矍鑠,起居飲食很有規律,無論是清湯寡水還是滿漢全席,所食都是定量的;且不好煙酒,偶爾小試小酌。在我十多年的記憶裡,他隻感染過幾次風寒,喝幾次熱薑水就愈合瞭,相貌十餘年也感覺沒有多大的變化。
等我去縣城念書之後,六弟也去鎮城上學瞭,於是平日熱鬧的傢因我們的外出就顯得清凈瞭。而他昔日的好友,在那一兩年內如同中瞭魔咒一般,接二連三地駕鶴西去,特別是與他有生死之交的義弟的突然故去更讓他鬱鬱難歡。如今想來,那時的他一定很孤寂吧,並且該有種被歲月逼宮的無奈哀傷之感吧…
而十七八歲的我對此一無所知,也並無關懷。
他是那年的寒冬病倒的,新春時節也難掩疾病折磨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