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7 10:44:31
一個隨時可以查閱印刷書的人可以表現得比一個孤立無援的老學究更加博學,我們會認為他借助瞭別人的智慧。我們仍然拒絕認為印刷書本身是有智慧的,而隻是說其他人可以通過印刷書傳遞智慧。
一件器物中匯聚和凝結的往往不隻是一個人的智慧,比如對於一架鋼琴,工匠懂得如何制造,但不需要懂得如何演奏,演奏傢卻未必懂得調音,調音師也未必懂得欣賞樂曲。由工廠流水線生產出來的各種復雜的現代技術物更是如此,一輛汽車的成功運轉依賴於幾乎整個現代工業體系的各個環節協同貢獻。
因此,在技術物中凝聚和展現的,並不是某一個或幾個具體的人的智慧,而隻能勉強說,技術是“人類的”智慧的結晶。
然而,個體的屬性和全體的屬性往往不能混為一談,我們未必總是能用相同的范疇去涵蓋它們。例如我們可以用磚瓦組成房屋,但談論磚瓦的形狀和談論房屋的形狀是兩碼事;人體由細胞組成,但談論人體的壽命和談論個別細胞的壽命是兩碼事。那麼談論所謂“人類的智慧”,和談論具體個人的智慧還是一回事嗎?
制造技術物的智慧、選取和運用技術物的智慧,與通過技術物的運轉展示出的智慧,似乎也是不同層面的范疇。
如果說,一個老學究展示其博聞強記的能力時,展現的是“他的”智慧;而我借助工具書或搜索引擎展示同樣的博學時,展現的是否是“我的”智慧呢?註意到善於檢索本身也是一種實踐智慧,假如把我所仰賴的技術工具同時也分給老眼昏花的老學究用,他也未必能展示出更多的智慧。所以說,當我借助谷歌展示博學時,也的確展示瞭“我的”智慧,然而這種智慧似乎與老學究所展示的智慧屬於不同的層面。那麼,如果說這些博學的信息根本就不再需要一個善於檢索的人運用自己的技巧來呈現,谷歌本身就能夠像一個老學究一樣聽取他人的求教,幫人答疑解惑,那麼,在這一過程中所展現的智慧究竟是誰的智慧呢?
我們硬要說這是“人類的”智慧,但老學究博學的知識難道不也都來自其他人的積累嗎?隻是他通過常年的學習,把無數人智慧匯聚在自己的頭腦中,出版商則把無數人的智慧匯聚到印刷書中,而谷歌則把無數人的智慧匯聚到數據庫裡。我們非要說,隻有這些“人類的智慧”通過老學究的腦與嘴表達出來的時候,它們可以被歸為老學究的智慧,而當同樣的東西通過谷歌的數據庫和顯示屏表達出來的時候,卻為何不能說它們是谷歌的智慧?
無數人積累瞭各種知識;老學究學習並記住瞭許多知識;我認識老學究並善於和他交流;當我的小夥伴向我出瞭一個難題時,我向老學究求助從而得到瞭明智的解答。——這一系列事情中,每一個環節都涉及不同層面的“智慧”,但另一方面,每一個環節的主角都有可能被機器取代,那麼憑什麼不能把相應層面的智慧歸功於機器呢?
技術是人類能力的延伸和凝結,這裡所說的既包括體能,也包括智能,如果我們能夠把力量歸功於技術,那麼也應該把智力歸功於技術。
“人工智能”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句廢話,所謂“技術”,無非就是“人工智能”,也就是說,“凝聚為人工物的智能”,這種“凝聚”已然改變瞭“智慧”的歸屬。比如說當無數人的智慧匯聚在老學究的頭腦中時,表現出的就是屬於老學究的智慧,當老學究幫助我們解決疑難時,我們首先感激和誇贊的顯然是老學究的智慧,而不是去談老學究的父母和老師們,更不是在談所謂“人類的智慧”。在技術器物中凝聚的智慧,表現出來時,理應也歸功於技術器物,至少頭功該屬於它。
在希臘人那裡,智慧、勇敢、公正和節制並列,被理解為人的“德性”之一,但“德性”一詞本來就不是人類的專利,古代漢語中“道”、“性”、“善”等都包括一般事物,希臘人的“德性”最初也是談論的某種事物的特性、品質、功能之類,比如奔跑是馬的德性。
奔跑是馬的特長之一,但獵豹、羚羊、長跑運動員等等,許多其它事物也同樣可以擅長奔跑。智慧是人的德性之一,但一定專屬於人嗎?
馬在速度上勝過瞭人,而火車又勝過瞭馬,人們都沒有感到屈辱,但為什麼機器在智慧上勝過人就讓人失去“尊嚴”瞭呢?
這似乎是某種報應循環。當人類技術發明的力量超越動物和自然的時候,人們信心膨脹,自以為征服自然、凌駕萬物。正是因為把傲慢自大當作所謂“尊嚴”,這才會在人類的霸權地位可能動搖時感到尊嚴受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