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7 10:48:27
葉兆言27歲有瞭女兒葉子。從葉子牙牙學語開始,這個寫出瞭《走進夜晚》《1937年的愛情》的人就拿起一支筆忙不迭開始記錄女兒的童言稚語。葉子被蚊子咬瞭,鼓起小包,心煩意亂,很嚴肅地問媽媽:被蚊子咬瞭一口,為什麼不是少瞭一塊肉,而是多瞭一塊肉呢?再長大一點,葉子也認得瞭幾個字,每天睡前翻兩頁小人書,知道爸爸葉兆言、爺爺葉至誠、太爺爺葉聖陶都是作傢。
“她開始到處揚言自己要當葉傢的第四代作傢,並且要繼承給第五代、第六代。”在葉兆言看來,小孩子說話總是一等一的生動,因為無忌無欺。他知道她會長大,於是更是像“搶救遺產文物一樣記下她的一言一行”。人沒有當父母時,容易嘲笑那些率先當瞭父母的人沉醉於“舐犢”的柔情,當瞭才知道,“面對女兒,我比我想象的更俗不可耐。”
“但孩子總是在突然之間長大。有一天,你會突然發現自己落伍,根本不是孩子的對手。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你已成為孩子的手下敗將。”葉兆言曾經這樣寫下。對於他來說,扮演父親這個角色,最艱難的一段是葉子的青春期。女兒到瞭有隱私的年齡,有時候電話來,做父母的去接,對方聽到是大人,就不說話,很無理地把電話掛瞭。葉子卻說,她知道是誰打的。在葉兆言的回憶裡,這一段歲月的開始是有趣的:女兒一方面強調她的隱私需要被尊重,譬如用帶鎖的小日記本,在扉面上寫著抗議偷看的警句,一方面又忍不住要偷偷地向她的媽媽泄密。“對於那個年齡的女孩來說,保留自己的隱私和泄露個人秘密,同樣都是樂趣。”
葉子到瞭16歲,父女之間的關系開始劍拔弩張。用葉兆言的話說,這個從小到大都很乖的小孩不再按父母的要求規律作息、寫日記,每天凌晨才睡,早上不願起床,賴在電視機前拼命看無聊節目,一聊天談的全是歌星。葉兆言自認為從來不是個嚴厲的父親,卻也變成瞭一個越來越嘮叨的大人。“比如我的美國翻譯來傢裡做客,告訴我,你女兒的英語真的很好;有個來旅遊的英國女孩在傢裡住瞭一周,女兒和她聊得不亦樂乎,從流行音樂到男生女生,這些我都看見,但我還是忍不住像和尚念經一樣每天跟她說你要背單詞。”做這些事,他能感覺到在女兒眼裡“很愚蠢、很可笑”。
葉子在她的高一暑假獲得瞭去美國交流一年的機會,出國前一個月,父女倆的情緒全面失控,葉兆言記得自己“看到她不在用功,嗓門就大起來,動不動把她弄得眼淚汪汪。”最激烈的一次,葉兆言甚至失手打瞭葉子一巴掌——這是女兒出生以來第一次。原因微小到詭異:葉子出門買東西,弄丟瞭自己的帽子。葉兆言非要葉子出去把它找回來。“我的理由是,她從來都不愛惜東西,這種丟三落四的習慣會給她的異國生活帶來很大麻煩。”他也承認這是很無聊的大動肝火,氣憤的女兒則是哭著反鎖起瞭房門。他懷疑那一個月他們的激烈爭執超過瞭之前16年的總和,到瞭最後雙方都很傷心,甚至寒心,“以至於希望她趕緊成行。”
和大部分1980年代為人父母的人一樣,葉兆言很長時間裡都覺得,獨生子女不懂愛。他當時的感覺是,自從葉子出國的事定下來後,他和妻子一直在為她操心忙碌,而女兒的態度甚至不是理所當然,還經常表現得不耐煩。直到一傢人來到機場,葉子臨上飛機前拿出瞭一本日記本交給她媽媽。“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女兒會留下這麼美麗的日記。作為父母,我們總覺得女兒不懂事。可日記上的內容,分明讓我們明白,真正不懂事的是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大人。”
葉子在她的日記裡給父母寫信,包括挨打的那一天。她對葉兆言說,親愛的爸爸,我覺得很沒有面子……明明是很小的錯誤,卻受到瞭很重的懲罰,被你打完還要去洗碗,有種“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感覺,所以才咬緊牙關不道歉,不說話”。晚上她一個人看《亂世佳人》,看到白瑞德那麼愛他女兒,“她還會自我安慰,想我爸爸也是愛我的,隻是愛的方式不一樣。”葉子提醒父母,回南京不要走高速,不安全,要安安穩穩坐火車,不要把傢裡的鐘點工辭瞭,“我走瞭,傢裡的房子並沒有變小啊,你們也一樣要用”,她還提醒葉兆言註意火爆脾氣,甚至建議他要學習浪漫——她知道這對她這位爸爸很難。
葉兆言不得不承認他被女兒的日記深深感動,女兒對愛的包容超過他的想象,而他卻仍然把喋喋不休和嘮嘮叨叨當成對她的奉獻,卻忘瞭她應該得到的是理解、肯定——另一種愛。“葉子曾說,我這個當作傢的父親讓她在還沒有學會欣賞之前,就先教她學會瞭批評,這一點真讓我汗顏。”回想起來,葉兆言發覺自己甚少鼓勵葉子的寫作,“一般的傢庭,孩子出瞭一本書算是天大的成績瞭,但在我們傢,她出書也好,寫的文章被收進語文教材也好,都不是個事兒,因為她爸爸出瞭幾十本書瞭。而我好像也從未因為她是我女兒就對她的文章放寬要求,我在討論她的文章是一向是嚴格的、可以說過分客觀的。現在想起來,這可能是我們父女關系裡的一種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