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8 22:54:16
比如,小孫說,最高的翻譯費,每個字很多錢。從少年時代起,我就幻想著能靠碼字過上自在自由的生活,不知道過瞭這麼多年,幻想是不是還是幻想。
3.
幻想還是幻想,幻想很快落空瞭。《飛鳥集》字數出奇的少,如果我在一萬個漢字之內翻譯不完,是我的恥辱,我對不起漢語,請借我一把割腕或者剖腹用的蒙古刀。
但是既然答應翻譯瞭,就尊重契約精神,翻譯下去。
4.
小孫給我寄來瞭泰戈爾的原本。小孫講究,說,這樣,馮譯《飛鳥集》在版權頁上就可以清晰標註:譯自Forgotten Books出版社2014年6月重印本。
5.
我在加州灣區納帕附近租瞭個民房。
房子不大,院子很大。房子裡很多東西,粗分兩類,比美國老太太還老的東西和沒美國老太太老但是她舍不得丟掉的東西。院子裡很多香草,薄荷、薰衣草、鼠尾草、百裡香、迷迭香,還有不少果樹,檸檬、橘子、無花果,還有片小菜地,西紅柿、茄子、不知名的瓜,還有完全不修整的芭蕉、完全自由的紫色牽牛花、完全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野貓,五組椅子,一天中隨著太陽和風的變化,人可以變化自己屁股的位置。
我找瞭半天形容詞來總結這個院子,沒得逞。偶爾聽到一個意大利人的用詞,“有組織的雜亂”,貼切。
貼地面運動的是螞蟻。人坐著的時候,沿著人的鞋子和褲子爬進人的身體,意識不到的時候,無所謂,感到瞭,一個冷顫,盡管不知道冷顫個什麼。
齊身體高低運動的是蒼蠅、蜜蜂、松鼠和小鳥。他們圍著植物的花和果實忙碌,不知道它們何時生、何時死,估計它們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太陽出來瞭,還能忙碌,就是賺瞭。
高過頭頂運動的是風。不知道它從何處來,不知道它去向何處,不知道它現在要幹嘛。但是,風撥動樹葉,不同角度、力度、持續時間,發出細碎的聲音,從不重復,我聽一兩個小時也不會煩。風敲響掛在屋簷下的風鈴,晝夜不停,睡前是它,睡醒是它,夢裡是它,真好聽,日本京都精於禪宗音樂的和尚敲不出。
高過房頂的是雲。它想變成啥樣子就變成啥樣子,我去冰箱裡又開瞭一瓶不同牌子的當地啤酒,再回到院子,它又變瞭一個姿勢給我看。
果樹長滿瞭果實,沒人摘,蟻過、貓過、風過、雲過,熟透的果實脫落,砸在地上,皮球一樣,人頭一樣,所有躲不開的事情一樣。
6.
剛開始翻譯就出現問題。
鄭振鐸舊譯總體偏平實,但是集子題目反而翻得飄。《Stray Birds》翻譯為《飛鳥集》,從英文字面和裡面多數詩歌的指向,翻譯成《迷鳥集》或者《失鳥集》似乎更好。
想瞭想,還是決定保留《飛鳥集》這個名字。幾個原因:《飛鳥集》已經被中文讀者所熟知;“迷鳥”或者“失鳥”不是已知漢語詞匯,“飛鳥”是;我喜歡的詩人李白寫過一句我喜歡的詩,“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據說,鳥從來不迷路,鳥善於利用太陽、星辰、地球磁場等等現成的偉大事物隨時幫助自己確定方向。
人才常常迷路。
7.
鄭振鐸的序言裡說,泰戈爾最初的著作都是用孟加拉文寫的,比之後的英文翻譯更加美麗。
我沒問到,泰戈爾的孟加拉文詩歌是否押韻。但是泰戈爾的英文翻譯是不押韻的,鄭振鐸的漢語翻譯是不押韻的,無論英文還是中文都更像剝到骨髓的散文。
我固執地認為,詩應該押韻。詩不押韻,就像姑娘沒頭發一樣別扭。不押韻的一流詩歌即使勉強算作詩,也不如押韻的二流詩歌。我決定,我的譯本盡全力押韻。
翻譯過程中發現,這個決定耗掉瞭我大量精力,翻譯中一半的時間是在尋找最佳的押韻。
在尋找押韻的過程中,我越來越堅信,押韻是詩人最厲害的武器。
有瞭押韻,詩人就可以征服世界去瞭。
“天子呼來不上船,笑稱臣是酒中仙。”
8.
翻譯第一首的時候,就遇到一個困難的權衡。
英文原文是:
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h.
一種翻譯風格可以更貼近中國古體詩,可以更整潔:
“夏日飛鳥
我窗鳴叫
斂歌而消
秋天黃葉
無翼無嘯
墜地而憔”
另一種翻譯風格可以更貼近現代詩,可以更繚繞:
“夏天的鳥來到我的窗前
且歌且笑且翩躚
消失在我眼前
秋天的黃葉一直在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