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8 23:07:31
親愛的世界:
我想和你聊一聊。
佛陀在涅槃前曾和侍者阿難說:“阿難啊,這個世界是美好的,人的生命是甜美的。”(出自瀨戶內寂聽所著《佛陀傳》)以前我並不懂得這句話的含義。在我眼裡,你糟糕極瞭,大概是那時我還年輕的緣故。
如果把你形容成一個人,一定滿身的病毒,還有流膿的傷口,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銅臭味兒。誰都能夠在憤懣中指責你,他們失戀瞭破產瞭夢想幻滅瞭被老板批評瞭,都能指著你破口大罵。
你從來不辯解。估計你也沒法辯解。
我也糟糕極瞭。雖然不見得比你慘。我曾經懷疑我的糟糕是被你連累的。證據很明顯。我毫無理由地降生在你懷裡,長大後幹著一份不喜歡的工作,按時上班下班,沒有年休假,時不時還要免費加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底層小人物該有的特征我都有。你知不知道,我曾經無比地厭惡這樣的自己。我一邊詛咒你,一邊體會自己的弱小和無力,我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幻想自己自由飛翔的情景,在白天時卻帶著黑眼圈為生存疲於奔命。內心總有一個聲音在嘲笑我指責我:看吧,你就是這樣的小人物,永遠也不會有大出息。看吧,像你這樣的懦夫,怎麼好意思談論理想,怎麼好意思奢望未來,你就這樣一天一天揮霍吧,反正已經不年輕瞭,你會老去,死去,什麼也留不下,就像沒來過這個世界。看吧,你又在偽裝瞭,你又低頭瞭,你的眼睛閃爍不定,神經在突突地跳動,滿是恐懼和不安。你平時把自己當成思想者時你晚上有點激情提筆寫作時就沒有想像一下自己白天的醜態?
我一直以為,這個以嘲諷為能事的人正是我自己。我比誰都清楚,混成今天這個樣子責任並不全在於你。過去的選擇或者不選擇造就瞭這樣的我。正因如此,我大概很恨自己,於是也很恨你。一個不被自己認可的人是可悲的,一個恨自己的人是可恥的。
日本一位叫作金子由紀子的作傢曾說,如果大傢都能夠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這個世界肯定無法正常運轉。這樣說來,我這樣的人物應該算是你身上一顆小小的齒輪瞭。像我這樣的人大概很多,社會對我們有個統稱叫作底層人物。我們一起用卑微的工作來推動你的運轉,就像推一輛腐朽的軲轆車。但憑什麼?我有何義務違拗自己的意志消耗自己的青春來推動你?
你對待我的態度同樣是沉默。
如今想來,我並不眷戀那樣的青春。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逐漸明白瞭一件事兒,連自己都不愛自己的人沒有資格奢談與你和平相處。我開始警醒內心中的那個聲音,終於有一天我開始挺直腰桿大聲呵責它:你憑什麼這樣說我?即使我懦弱無能,即使我不斷犯錯,但我努力活到瞭現在!
這是多麼堅實的理由。哪怕丟失尊嚴也好,哪怕戴著面具也罷,我們都非常不容易地活著。我們還在呼吸,還在承擔社會和傢庭的責任。我無法縮短這個世界的貧富差距,無法喚起人們的良知(甚至是自己的良知),但我就是活在這樣的現實當中,閉上眼睛捂起耳朵無異於掩耳盜鈴。
那股聲音漸漸喪失瞭底氣。它大概從沒有想到如此懦弱的我也會替自己的艱辛辯解。
你我都知道,其實發出聲音的並不是真正的我。它來源於一種叫作恐懼的魔鬼口中。我無意於分析這個惡魔對我施加的種種惡行,我在許多文章中提到過它。它一個勁兒地告訴我,在你懷裡生活有多麼危險,到處是不公平,到處是冷漠,似乎一不小心就會被自私的人群傷害。它還告訴我,要順利地生存下去就必須馬不停蹄,要變得強大,強大到可以控制生活,可以控制自己。
一旦我倦怠,它就百般譏諷。
它曾經這樣控制瞭我。我成瞭它的傀儡。為瞭獲取一點點可憐的安全感,我想辦法取悅於人,別人的認可對我來說如獲至寶。我想辦法提升自己的形象,哪怕說錯瞭一句話做錯瞭一件事,甚至沒說錯沒做錯卻被別人無端指責,也能讓我惶恐不安。可悲的是,安全感並未因此降臨,這隻是一個彌天大謊。
作為人,竟然不知道憐惜自己。仔細想想這真是一件荒謬的事兒。如果不僅不憐惜,還要將自己控制起來,恐怕隻能用愚蠢來形容。可年輕時候我一直在做這樣愚蠢的事,我試圖將自己的日程排得滿滿的,從一個工作換到另一個工作,想盡一切辦法將自己變成鐵打的機器人,希圖擁有鐵一般的意志,花盡一切力氣想要擺脫這樣的生活。我以為想要自由就必須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