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你還在那裡嗎

2016-08-09 21:43:55

文/湯紀偉

時值2008年的最後一天,我踏上瞭傢鄉的土地。已經很長時間沒回傢鄉瞭,一種難以言喻的親情油然而生。傢鄉的土地裸露著原始的胴體,在薄如輕紗的冬陽裡沒精打采。這時的田野不見金燦燦的油菜花,不見春夏的花紅柳綠,沒有瞭流水響、蛤蟆唱、蝴蝶飛,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塊纖細單薄的麥苗和田埂上齊膝深的枯草。我忽然覺得人一回到傢鄉,往日城市的擁擠、浮躁、喧囂全部悄悄遠遁。一切都安靜下來,靜得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村莊很寂靜,仿佛回到太古時代,隻有一二個人影在晃動,一條老水牛全身褪盡瞭毛,在不知誰傢的門口懶懶地嚼著枯草。老遠就看見奶奶坐在老傢大門口低頭曬太陽。走近瞭她還沒發現我。我沒有提前給她打電話,怕她夜裡想我睡不好覺。人越老掛念越多。冬日的陽光打在她臃腫的身上。我叫瞭她一聲,她耳背沒應答,隨後抬起頭。那一刻,我分明看到瞭隱藏在奶奶臉上一道道皺紋中獰笑的歲月;那一刻我把奶奶從記憶的深淵中拉瞭回來。我相信歲月最終會把她打發掉。稍微意識一下,奶奶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驚喜,既而說:“回來瞭!看,又瘦瞭!”想站卻站不起來。我扶瞭她一把。她的腰被無情的歲月壓彎瞭。

開始做中午飯,奶奶默默坐在灶臺下燒火。我想幫忙,她說什麼也不肯。那是她的地盤,那是她坐瞭幾十年的地方。她懂得什麼時候該用什麼火候。洞悉火候,是一個鄉間女人一生的智慧。此時,我聞到瞭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炊煙味道。我有些明白瞭,我回來就是為瞭尋覓這種混合著麥秸、稻草、玉米桿、花生秧的味道。一聞到它,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踏實感和依托感,所有的憂傷都煙消雲散,隻留下一片溫暖的情愫在心頭蕩漾。看我穿得單薄,奶奶想把她的棉襖讓我穿上;看我長得瘦,奶奶午飯下瞭兩碗米。她永遠擔心孫子在外面吃不飽穿不暖。雞下瞭蛋,奶奶平時舍不得吃,我回來特意炒瞭一盤。我給她夾瞭一筷,趁我不註意她又夾到我碗裡。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奶奶的飯量一直未減。

父母在外打工,父親兄弟一人,扔下奶奶一人在老傢。老年人害怕寂寞,平日裡一個人獨守院子寂寞孤獨,有時她就鎖瞭門,去東傢串串西傢串串,找人說說話,有時到吃飯時間還磨磨蹭蹭不願回傢。

吃罷午飯,我在村裡轉瞭轉,村子裡沒什麼人,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童年記憶中拍翅的雞、蹣跚的牛、亂竄的豬、好事的狗、蹦跳的孩子、拾糞的老漢…… 這些醉人的景象消失得無影無蹤。有幾傢殘垣斷壁,大門緊鎖,門口衰草遍地,雜樹橫七豎八堵住大門。門上的對聯僅存殘片,字隱色褪。

奶奶養瞭4隻雞,3隻母雞1隻公雞。每天拂曉,雄雞用高亢的啼聲向度過84載風雨的奶奶報告她年邁的生命又迎來一次新的一天。白天母雞下蛋後,聲音急切地向奶奶炫耀,給奶奶呆滯而空洞的目光增添瞭些許生氣。有一天奶奶發現幾隻雞找不到瞭。村前村後找瞭好幾遍也沒有。心疼得她兩頓未吃飯。最後雞自己回來瞭,她心裡的石頭才落瞭地。

堂屋被奶奶打掃的很幹凈,墻上20年前我張貼的掛歷依舊,裡面的明星青春依舊。隻不過臉上掛瞭一層厚厚的蜘蛛網,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和蒼涼。我感覺到瞭時間的古老,又體味著歲月的無情。

晚上,盛情難卻,在一個打工剛回來的自傢大哥傢吃飯。在一起的還有打工剛回來的幾個同村人。我問他們答,簡單明瞭,有一句沒一句的,或者幹脆就是“嗯”“啊”之類。飯菜端上來瞭,酒也滿上,我發現每當舉杯時我是主角,一旦酒杯落下,酒酣耳熱之際,他們無形中把我撇在瞭一邊。談論著今年的收成,倒閉的工廠,世道的變遷,鄉間的舊事……仿佛我成瞭他們的異類。我知道,一個從鄉村走出去的人,走得太遠時間太長,當你回來的時候,已經成瞭一個外鄉人。

吃完晚飯,我趕緊回到老屋,奶奶沒睡,她在等我。老屋封閉的嚴實,還算暖和。她一邊給我縫補襪子,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和我聊著。奶奶從記憶的時光深處走來,嘴裡的故事我聞所未聞,她有一搭沒一搭的,想到哪說到哪,自由散漫,間以咳嗽和吐痰的聲音。奶奶是目前全村最老的人瞭。和她歲數相仿的大都去世,所剩無幾。她所熟悉的那個村莊在逐漸消失,屬於她的往事被入土的人分批帶走瞭。

其實,奶奶的老傢是在百裡之外。她30歲的時候爺爺就走瞭。軍閥混戰時期,她帶著父親和姑姑逃荒要飯到瞭現在的村子。看看還算平靜就住瞭下來,一直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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