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9 22:10:01
文/馬慧元
最近我彈一個炫技曲子。
這是一個當代美國作曲傢的作品。音樂很單純,沒有太多超越技術的東西,但彈起來很愉快,說白瞭是好玩和過癮,音樂從我這裡自動流出,真是指點江山舍我其誰啊。我竟然發現它比巴赫的音樂能給我多得多的快感,因為在巴赫中我看不到自己。
哪怕D小調托卡塔與賦格這種大俗套子,熟得不能再熟,但我知道音樂不是我寫的,它也不是我的一部分,我在巴赫的殼子裡居住,卻又如同鎖在監獄中。其實我對巴赫夠熟悉,在傾聽中獲得過深長的快感和幻象。但我不得不承認,這仍然是淺層次的交流。若想在巴赫的音樂中發現自己,要等到自己能寫賦格才可以。
話說我彈琴的原因可能不少,但純粹為過癮而彈的時候不多,這也是古典音樂的辛苦之處。張揚性情的時刻是珍貴的,要先有艱苦的努力,“自我”才羞怯地破繭而出,在這一點上流行樂則要好得多。
鋼琴傢盧溫塔爾(RaymondLewenthal)的一個觀點對我很有觸動:很多搞古典音樂的人沒有好奇心,不願自己去找曲子,彈得越好越沒好奇心,倒是一些彈得不太好的人,不乏熱情和好奇,但能力有限,熱情表達不出來。這一點,我在音樂學生和老師交互之中深有體會。
古典樂太難,人與人能力差別太大,權威太恐怖,一般人在老師面前,確實容易給嚇得說不出話,自己的一點可憐想法,動不動就跑得無影無蹤。
傳統深厚的東西就是如此,往往是反人性、反直覺的,後人自以為靈感乍現,立刻被老師棒打,因為表面的好惡,幾乎註定是“不對”的,不信你看鋼琴傢、小提琴傢、運動員,有幾個光靠自己高興練出來?往往,越長遠有利的做法,看上去越不得勁。所以,既保持科學、反直覺的訓練方式,又要秘密收藏著自己的直覺,兩頭一夾,剩的人就很少瞭。
在音樂中緩慢經歷過樂趣和挫折的我,對人和音樂總有許許多多的感想。古典音樂成為“人”的一部分並不容易,浪漫派音樂好一些,比如鋼琴上的肖邦李斯特相對貼近生活經驗,能夠吸納人的自然氣息。而莫紮特貝多芬巴赫等人,寫作程式遠離生活,如果你碰巧生對“形狀”,天然是這類音樂的容器,就能合適地盛裝它們,並在其中肆意伸展。少數鋼琴傢,從古爾德到施納貝爾,都是這樣的天然容器,早早準備瞭巴赫和貝多芬的到來。多數人則要不斷塑造自我,直到自己能寫出類似風格習作的程度,才能真正心摹手追。
生長和順服,是藝術上永遠的矛盾。人生尚存之際,那個受壓之“我”就在頑抗。
羅胖曰:“住在別人的殼子裡”,這是多麼痛的領悟。人生悲劇就是——遭遇“體系”——養活大師,累死自己。人生機遇在於——“穿越混搭”——成就自己,氣死大師。
點評:很多時候,我們不稀罕一樣東西,可能是因為不瞭解它。有人在一件事上投入畢生的心血,所以對它很有感情,那麼,我們除瞭尊重,還哪裡來的嘲笑,倘若胡說八道,那真是自己的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