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幽默

2016-08-09 22:10:17

有許多《論語》讀者,示能體會這種語調。必須先明白他們師生閑談的語調。讀去才有意思。

“禦乎射乎?”章——有人批評孔子說“孔子真偉大,博學而無所專長”。孔子聽見這話說:“教我專長什麼?專騎馬呢?或專射箭呢?還是專騎馬好。”這話真是幽默的口氣。我們也隻好用幽默假癡假呆的口氣讀它。這哪裡是正經話?或以為聖人這話未免煞風景。但是孔子幽默口氣,你當真,煞風景是你,不是孔夫子。

“其然,豈其然乎?”章——孔子問公明賈關於公叔文子這個人怎樣,聽見說這位先生不言、不笑、不貪。公明賈說,“這是說的人張大其辭。他也有說有笑,隻是說笑的正肯合時,人傢不討厭。”孔子說,“這樣?真真這樣嗎?”這種重疊,是《論語》寫會話的筆法。

“賜也,非爾所及也”章——子貢很會說話。他說:“我不要人傢怎樣待我,我就這樣待人。”孔子說:“阿賜,(你說的好容易。)我看你做不到。”這又是何等熟人口中的語氣。

“空空如也”章——孔子說:“你們以為我什麼都懂瞭。我哪裡懂什麼。有鄉下人問我一句話,我就空空洞洞,瞭無一句話作回答。這邊說說,再說說不下去瞭。”

“三嗅而作”章——這章最費解,崔東壁以為偽。其實沒有什麼。隻是孔子嗅到臭雉雞作嘔不肯吃。這篇見鄉黨,專講孔子講究食。有飛鳥在天空翱翔,飛來飛去,又停下來。子路見機說,“這隻母野雞,來的正巧。”打下來獻給孔夫子,孔夫子嗅瞭三嗅,嫌野雞的氣味太腥,就站起來,不吃也罷。原來野雞要掛起來兩、三天,才好吃。我們不必在這裡尋出什麼大道理。

“群居終日”章——孔子說:“有些人一天聚在一起,不說一句正經話,又好行小恩惠——真難為他們。”“難矣哉”是說虧得他們做得出來。朱熹誤解為“將有患難”,就是不懂這“虧得他們”的閑談語調。因為還有一條,也是一樣語調,也是用“難矣哉”,更清楚。“一天吃飽飯,什麼也不用心。真虧得他們。不是還可以下棋嗎?不棋用心思,總比那樣無所用心好。”

幽默是這樣的,自自然然,在靜室對至友閑談,一點不肯裝腔作勢。這是孔子的《論語》。有一次,他說,“我總應該找個差事做。吾豈能像一個墻上葫蘆,掛著不吃飯?”有一次他說,“出賣啊!出賣啊!我等著有人來買我。(沽之哉,沽哉,我等賈者也。)”意思在求賢君能用他,話卻不擇言而出,不是預備給人聽的。但在熟友閑談中,不至於誤會。若認真讀它,便失瞭氣味。

孔子罵人也真不少。今之從政者何如,孔子說:“噫,鬥筲”是盛米器,就是說:“那些飯桶,算什麼!”罵原壤“老而不死是為賊”。罵瞭不足,還舉起棍子,打那蹲在地上的原壤的腿。罵冉求“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真真不客氣,對門人表示他非常生氣,不贊成冉求替季氏聚斂。“由也不得其死然”,罵子路不得好死。這些都是例子。

孔子真正屬於機警(Wit)的話,平常讀者不註意。最好的,我想是見於孔子傢語一段。子貢問死者有知乎。孔子說,“等你死瞭,就知道。”這句話,比答子路“未知生,焉知死。”更屬於機警一類。

“一個人不對自己說,怎麼辦?怎麼辦?我對這種人,真不知道怎麼辦。(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也是這一類。“過而不改,是謂過矣。”相同。“不患人之不已知,求為可知也。”——這句話非常好。就在知字做文章,所以為機警動人的句子。

總而言之,孔子是個通人,隨口應對,都有道理。他腳踏實地,而又出以平淡淺近之語。教人事父母,不但養,還要敬,卻說“至於犬馬,皆能有養”,這不是很唐突嗎?“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這是說“如果成富是求得來的,叫我做馬夫趕馬車,我也願意。”都是這派不加修飾的言辭。

好在他腳踏實地,所以常有幽默的成分,在其口語中。美國大文豪Carl.Van.Doren對我說,他最欣賞孔子一句話,就是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孔子說:“再,斯可矣。”這真正是自然流露的幽默。有點煞風景,想來卻是實話。

(選自 林語堂的《無所不談》)

點評:林先生是幽默大師,他對幽默的理解是——幽默是這樣的,自自然然,在靜室對至友閑談,一點不肯裝腔作勢。今天我又見東東槍老師微信上的一篇文章《幽默本不猙獰》,其然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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