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9 22:10:17
文/林語堂
孔子自然是幽默的。《論語》一書,有很多他的幽默語,因為他腳踏實地,說很多入情入理的話。可惜前人理學氣太厚,不曾懂得。
他十四年間,遊於宋、衛、陳、蔡之間,不如意事,十居八九,總是泰然處之。他有傷世感時的話,在魯國碰瞭季桓子、陽貨這些人,想到晉國去,又去不成,到瞭黃河岸上,而有水哉水哉之嘆。桓魋一類人,想要害他,孔子“恒其如予何”的話,雖然表示自信力甚強,總也是自得自適君子不憂不懼的一種氣派。
為什麼他在陳、蔡、汝、穎之間,住得特別久,我就不得而知瞭。他那安詳自適的態度,最明顯的例子,是在陳絕糧一段。門人都已出怨言瞭,孔子獨弦歌不衰,不改那種安詳幽默的態度。
他三次問門人:“我們一班人,不三不四,非牛非虎,流落到這田地,為什麼呢!”這是我所最愛的一段,也是使我們最佩服孔子的一段。有一次,孔子與門人相失於路上。後來有人在東門找到孔子,說他的相貌,並說他像一條“喪傢犬”。孔子聽見說:“別的我不知道。至於像一條喪傢狗,倒有點。”
須知孔子是最近人情的,他是恭而安,威而不猛,並不是道貌岸然,冷酷拒人於千裡之外,但是到瞭程朱諸宋儒的手中,孔子的面目就改瞭。以道學面孔論孔子,必失瞭孔子原來的面目。仿佛說,常人所為,聖人必不敢為。殊不知道學宋儒所不敢為,孔子偏偏敢為。如孺悲欲見孔子,孔子假托病不見,或使門房告訴來客說不在傢。這也就夠瞭,何以在孺悲猶在門口之時,故意取瑟而歌,使之聞之,這不是太惡作劇嗎?這就是活潑潑的孔丘。
但這一節,道學傢就難以為解釋。朱熹猶能瞭解,這是孔子深惡而痛絕鄉願的表示。到瞭崔東壁(述)便不行瞭。有人盛贊崔東壁的“洙泗考信錄”,我讀起來,就覺得贊道之心有餘,而考證的標準太差。他以為這段必是後人所附會,聖人必不出此。這種看法,離瞭現代人傳記文學的功夫(若Lytton.Strochey“維多利亞女王傳”那種體會人情的看法),離得太遠瞭。
凡遇到孔子活潑潑所為示能完全與道不定時想符合,或言宋儒之所不敢言(“老而不死是為賊”),或為宋儒之所不敢為(“舉杖叩其脛”,“取瑟而歌,使之聞之”),崔東壁就斷定是“聖人必不如此”,而斥為偽作,或後人附會。顧頡剛也曾表示對崔東壁不滿處。“他信仰經書和孔孟的氣味都嫌太重,糅雜瞭許多先入為主的成見”。(“古史辨”第一冊的長序)
談《論語》,不應該這樣讀法。《論語》是一本好書,雖然編的太壞,或可說,根本沒人敢編過。《論語》一書,有很多孔子的人情味。要明白《論語》的意味,須先明白孔子對門人說的話,很多是燕居閑適的,脫口而出的話,幽默自得的話,甚至開玩笑的話,及破口罵人的話。
總而言之,是孔子與門人私下對談的實錄。最可寶貴的,使我們復見孔子的真面目,就是這些半真半假,雍容自得的實錄,由這些閑談實錄,可以想見孔子的真性格。
孔子對他門人,全無架子。不像程頤對哲宗講學,還要執師生之禮那種臭架子。他一定要坐著講。孔子說:“你們兩三位,以為我對你們有什麼不好說的嗎?我對你們老實沒有?我沒有一件事不讓你們兩三位知道。那就是我。”這親密的情形,就可想見。所以有一次他承認是說笑自豪感而已。
孔子到武城,是他的門人子遊當城宰。聽見傢傢有念書弦誦的聲音,夫子莞爾而笑說:“割雞焉用牛刀。”子遊駁他說,夫子所教是如此,“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孔子說:“你們兩三位聽,阿偃是對的。我剛才說的,是和他開玩笑而已。”(“前言戲之耳。”)
這是孔子燕居門人對談的腔調。若做岸然道貌的考證文章,便可說“豈有聖人而戲言乎……不信也……不義也……聖人必不如此,可知其偽也。”你看見過哪一位道學老師,肯對學生說笑話沒有?
《論語》通盤這類的口調居多。要這樣看法才行。隨舉幾個例:言志之篇,“吾與點也”,大傢很喜歡,就是因為孔子作近情語,不作門面語。別人說完瞭,曾晰以為他的“志願”不在做官,危立於朝廷宗廟之間,他先不好意思說。夫子說:“沒有關系,我要聽聽各人言其志願而已。”於是曾晰砰訇一聲,把瑟放下,立起來說他的志願。
大約以今人的話說來,他說:“三四月間,穿瞭新衣服到陽明山中正公園。五六個大人,帶瞭六七個小孩子,在公共遊泳池遊一下,再到附近林下乘涼,一路唱歌回來。”孔子吐一口氣說,“阿點,我就要陪你去。”或作“我最同意你的話。”在冉有公西華說正經話之後,曾晰這麼一來放松,就是幽默作用。孔子居然很賞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