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9 22:11:30
馬哲老師是最有趣的。有一個老師看著課堂上昏昏入睡竊竊私語的同學,悲哀而憤慨地怒斥道:“我知道,我在你們眼裡隻是一坨狗屎。但是你們不要忘瞭,你們在我眼裡,也不是非狗屎!”還有一個毛派老師整天在課堂上叫囂:“同學們知道嗎?中華民族到瞭歷史上最危險的時刻,眼看著就要亡黨亡國瞭!我們現在需要革命!”他的課我幾乎一堂沒落,因為那實在是不可多得的滑稽劇表演,我每每都要憋笑到肚子疼。他說他每天晚上都會去“毛·澤·東旗幟網”上發帖,期待著自己的真知灼見終有一天會被人重視,他還多次強調說他的每一篇論文都是全球首創。諷刺的是,一天,他不無落寞地對我們講:“我的那個老婆,我的那個兒子居然跑去信基督教。真是沒辦法。宗教是什麼?是鴉片!”
因為大學期間看瞭很多電影,所以寫畢業論文的時候就想寫點跟電影有關的,最後寫的是《西方電影中的基督教情結》。因為我在文中引用瞭不少本雅明的觀點,而本雅明很不幸被劃分到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傢的隊伍裡,所以最後我的論文被分到瞭馬哲組進行答辯。答辯那天,我還沒論述完,那個毛派教授就很氣憤地打斷我問道:“你先不要講瞭,你告訴我基督教的本質是什麼?”我一時語塞,他接著說道:“本質就是人本學唯心主義,說白瞭,就是鼓吹告別革命!你說西方電影中有基督教情結,我還覺得那裡面有狗屎情結呢!”“狗屎情結”四字一出,我整個人都崩潰瞭。我眼巴巴地看著其他幾個相對比較正常一點的馬哲老師,希望他們能幫我圓場,但他們隻是坐在那裡詭異地笑著,接下來毛派教授對我一陣炮轟。然而,為瞭通過答辯,我不得不妥協道:“我隻是在描述這樣一個現象,並不是贊同,我的觀點是中立的。”最後,我拿瞭一個及格分數,順利拿到瞭學位證書。這一幕後來曾多次出現在我的噩夢裡。
五
當然,也不是所有老師都這樣。N師就很不一樣。他是北大中哲的博士,為人儒雅,溫潤如玉。他每天上班都騎一個老式二八自行車,別的老師坐在轎車裡,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自行車上的他,他也不以為然,頗有“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之風度。
更可貴的是,他不隻是看中哲方面的書,西哲馬哲他也看,文學藝術他也喜歡,因此他的觀點顯得中正,寬容。他每次在表達自己的觀點時,從來不說“我覺得”“我認為”,而是說“我的偏見是”。他讓我們每個月交一份讀書筆記給他,什麼書都可以,沒有字數限制,每份筆記他都會認真批點。我至今都保留著這些讀書筆記,每次搬傢翻出這些筆記時,我都會忍不住一邊重讀著他的批註,一邊感嘆著我的無知他的寬廣。
我去過他傢一次。他有藏書一萬餘冊,書房已經放不下瞭,就堆到瞭臥室裡。影碟唱片也有一萬多張。那天,我忘瞭我們都聊瞭些什麼,隻記得我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他從老傢帶過來的清茶,一根接一根地抽著他遞給我的七匹狼香煙,聽著他的唱片機裡傳來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鋼琴曲。臨末,他對我說:未來學術與否並不重要,但男人應該是有點學問的——無論什麼領域。相信你未來是個有學問的丈夫、父親、祖父,乃至曾祖、高祖,直至你遙遠的後人帶著高貴與豪達的情懷回憶你。至今回想起來,那都是人生最美好的一個下午之一。
然而,可悲的是,N師教書已近十年,但仍是一個講師,他給我們上過的課有《老莊選讀》《魏晉風度漫談》《明朝遺民思想研究》等,都是一些選修課,因為講師沒有資格上必修課。他說他不想去制造那些垃圾論文,所以評不上副教授。最可笑的是,學校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一個講師如果連續十年沒有被評定為副教授就將面臨失業的危險。為此他掙紮瞭好久。不久前我給他打電話,他苦笑著對我說:“我現在是副教授瞭。”當時還有一件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據說有一個“政教系”(政治教育)的學生跑到教務處去向學院領導訴苦,說N師經常在課堂上宣講社會陰暗面,思想極其消極。領導還為此專門找他談話。
其實畢業後我們之間少有聯系,因為我深感自身見識之淺陋,實在無顏過多煩擾。這幾年,我隻給他寫過一封郵件,在郵件裡我講瞭我的近況並表達瞭我對他的感激之情。他說:“我沒有什麼值得你致謝的,人之相遇,即便有什麼對味或快心的內容,那也是雙向的恩謝。”在那封信的結尾處,他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