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美之名,重讀達爾文

2016-08-09 22:14:42

文/苗德歲

在世界經典著作中,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是少有的(如果不是僅有的話)一部跨越科學和人文兩大領域的巨著。不像有些科學元典到如今僅有少數專傢們還在研讀,《物種起源》則是一部常讀常新的“大眾”讀物,出版150多年來,一直經久不斷地被印行、翻譯成各種語言、為大傢閱讀甚至於激烈辯論。單就中譯本來說,就有很多版本仍在市面上發行,我所翻譯的譯林版(2013),不僅是回歸為當今學界所推重的初始版本(第二版),而且使用的是半文半白的漢語,試圖反映相應的維多利亞時代英語的特點,以及著力再現該書的文學性。這種在譯界被稱為功能對等的嘗試,自然是見仁見智,還要誠請方傢教正。

不少人或許有過這樣的經歷,即多次試圖閱讀《物種起源》,卻又多次中途放棄,甚至於看不瞭幾頁就欲 “讀”還休。如果說是由於譯本質量不高的話,那麼我可以告訴大傢,母語是英語的人在讀該書的英語原著時,也常常會有這樣的經歷。為什麼呢?因為《物種起源》原本就不是一本好讀的書,更不是一本消遣的書,它像瓦格納的長達數小時的歌劇一樣,需要你從頭至尾的耐心和專註,這樣一來,經過劇中的高潮迭起,及至達到劇末最高峰時,你突然領悟到:哇噻,這幾個小時真的沒有白坐哦!因此,我勸那些隻想欣賞貝多芬的“贈愛麗絲”那樣的鋼琴小品的朋友,請放下你手中的《物種起源》——這本書需要你用初戀中的那種青澀、真誠、追求、執著與專情來讀。

首先,達爾文寫這本書不隻是給專傢們看的,他旨在說服所有的人。甚至於有研究者指出,達爾文非常希望他的父親和舅舅兼嶽父能喜歡這本書,因為畢竟是他們提供瞭他寫作此書的雄厚的經濟實力(盡管他們最後都沒有等到《物種起源》的面世)。因此,他不能把該書寫成學術專著,盡管他有這個能力(如他的藤壺專著)。其次,他深知不尋常的理論要有不尋常的證據,方能令人信服,因此,在書中他要列舉無數方方面面的證據。那麼,如何把千頭萬緒的證據以及他稱之為“一部長篇的論爭”的全書,用講故事的手法、引人入勝地組織在一起,達爾文是煞費苦心的。不特此也,他憑借自己對彌爾頓和莎士比亞文筆的熟稔,在結構和修辭上都采用瞭文學手法。《物種起源》與狄更斯的《雙城記》同年在倫敦出版,均為當年的暢銷書!

從結構上講,《物種起源》除瞭開頭的《緒論》與結尾的《復述與結論》,由13章組成,可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包括頭四章,達爾文用來介紹他的理論,類似於開庭陳述;接下來五章,是化解他的理論可能會遭遇的詰難;在第三部分的四章中,他像律師出庭辯論那樣一一出示支持他理論的證據。他就好像推理偵探波羅那樣,運用嚴密的邏輯和各種修辭手段,來說服讀者。因此,我們閱讀《物種起源》時,不能當做學術專著來讀,要當偵探推理小說來讀,如果遇到什麼懸念,要耐心讀下去——“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下面我將援引書中的少許精彩片段,以展示達爾文的文學造詣。首先,請看書中對生物之間協同適應的描述:

“我們目睹這些美妙的協同適應,在啄木鳥和檞寄生中,最為清晰;僅僅略遜於如此清晰的,則見於附著在哺乳動物毛發或鳥類羽毛上的最低等的寄生蟲、潛水類的甲殼蟲的結構、隨微風飄蕩的帶有冠毛的種子;簡言之,我們看到這些美妙的適應無處不在,在生物界隨處可見。”【譯林版(下同)第50-51頁】

達爾文在此處用瞭兩個“美妙的”形容詞來修飾生物“適應”性,他想讓讀者們在領悟大自然無與倫比的美妙和富饒的同時,也要理解這種美麗屬於生物界的每一個成員(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不管其表面看起來是像鳥類羽毛那樣美麗,抑或像寄生蟲或甲殼蟲那樣“不起眼”。

還有全書最後一段的開頭對生物多樣性的“白描”:

“凝視紛繁的河岸,覆蓋著形形色色茂盛的植物,灌木枝頭鳥兒鳴囀,各種昆蟲飛來飛去,蠕蟲爬過潮濕的土地……”(第389頁)

他對生存鬥爭的描述,則采用瞭“反直覺” (counterintuitive)的手法:

“我們目睹自然界外表上的光明和愉悅,我們常常看到食物的極大豐富;我們卻未註意到或是遺忘瞭那些在我們周圍安閑啁啾的鳥兒,大多均以昆蟲或種子為食的,因而它們在不斷地毀滅著生命;我們抑或忘記瞭這些唱歌的鳥兒,或它們下的蛋,或它們的雛鳥,也多被鷙鳥和猛獸所毀滅;我們亦非總能想得到,盡管眼下食物很豐富,但並非每年的常年四季都是如此豐富的。”(第52頁)

相關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