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9 22:17:01
文/和菜頭
三十五歲是條界限,沒到界的還是三十露頭的年輕人,過瞭界的則屬奔四的中年人。
事情不是這樣的:你獲得瞭經驗,擁有瞭頭銜,甚至都有幾分睿智瞭,可以輕松一點過活,遊刃有餘地行走在社會裡,開始感受成熟帶來的福利。真的不是這樣,三十五歲之後的感受更像是結束瞭適應性訓練,生活要給你來點真格的。
它的重量在短短幾年裡翻著跟頭往上漲,世界也並沒有安寧下來,而是日甚一日的瘋狂旋轉。除瞭繼續挺下去,似乎你也沒有別的選擇。隻是在這重壓之下,難免會隱隱有些擔憂,覺得自己會在某一刻終究承受不住,就那麼一下子倒下來。
二十多歲的時候,感覺是自己張開雙臂迎上世界。三十多歲的時候,情況則是整個世界向你傾倒過來,聽得見自己身上骨節噼啪做響,一口氣屏住不敢有絲毫松懈。壓力來自四面八方,卻不再耗費你的體力,甚至無需動用你的智力,它隻是簡單地耗神,好叫白頭發順著兩鬢瘋長。
我覺得在這個人生階段應該持有一種坦誠的態度,正如此刻去接受生命變化帶來的這一系列重量。如果自己已經被生活之錘反復鍛造成一塊通紅的銅,那麼就應該像塊銅的樣子。不要解釋為自己內心火熱,也不應承諾自己還將堅固。靠堅固和鋒利可以走到今天,但我猜想接下去需要的隻會是堅韌。
怎麼理解這種變化呢?當自己還是個愣頭青的時候,世界由門組成。緩緩推開也好,飛腿踹開也罷,那時是暴力破解的年月。世界有無限多扇門,你可以打開無限多種可能。但是探索到一定的時間,你終將明白一點:一生不可能全然在不斷開門裡度過。一定有某扇門,或者某幾扇門,打開之後自己可以走進更深遠的世界。
把自己托付給智慧也好,純粹的欲望也罷,你會一路這麼走下去,那是屬於你的一部分。你可以為之努力,在自己的沙漏清空之前走到你認定的處所。並且,因此不再羨慕別人選擇的門,和別人走過的路。知道自己能力所能達成的極限,這是狂心消歇的開始,但是並不會讓人感覺到多少快樂。
因為許多東西會因此崩壞掉。有些你曾經認定是堅固的,甚至是美好的東西,很快會因此而破碎。當你仔細地領悟到人人時間都有限這一點後,就會很快看明白大傢都在舞臺上為瞭什麼而急切。許多漂亮的大詞都會因此而支撐不住,許多漂亮的人物也都會因此而原形畢露,你看見其實隻有生存法則在起著作用,無非是在它驅動下的行為中有些更具迷惑性,而另外一些容易圖窮匕見。
凡事問一句:他/它指著什麼吃呢?“以何為生”是把銳利的刀子,用來做現象和實質的切割再合適不過。一地零碎之後,會發現可以稱之為真正問題的不多,可以稱之為純粹觀念的東西也不多。往昔自己曾追逐的熱鬧就像萬花筒,炫目的幻相之下隻有三棱鏡面和一些碎紙屑而已,它們對現實無能為力。
我個人的現實又是什麼?
我有瞭間書房,書架上放瞭三盆綠色植物。因為煙熏的緣故,它們都羸弱不堪,葉子總是無法垂下來,按照當初設計的那樣遮住書架的最上一層。書桌上是一臺筆記本電腦,邊上總是摞著幾本書。看完一本就撤掉一本,有新書來就繼續碼上去。在書和電腦之間,則是無數的轉接線、連接線、充電器以及各種小型電子產品。
中間有一隻藍色的塑料盒子分外醒目,裡面是一個塑膠的半透明牙套,叫做“止鼾器”,據說可以防止呼吸暫停。沒有人會在二十幾歲的時候擔憂呼吸暫停癥,但是在我這個年歲,就得開始像個拳擊手一樣咬著牙套,連睡夢都變成瞭致命的拳臺。以前總希望自己能在人生路上“武裝到瞭牙齒”,我卻不知道竟然是以這樣一種武裝方式。
書桌是既有之物的陳列,籠罩貪婪的光輝。止鼾器則是對於死亡的恐懼,那暗影已經漸漸逼近。35歲可能是人類有史以來的平均壽數,考慮到數百萬年的時光,這個數字可能還會更小一些。這也就是說,即便現代社會裡的人能夠活到七、八十歲,但是有些恐懼已經寫進瞭DNA裡。遠離瞭天花、肺結核,人到瞭這個均數的年齡之後,還是會無端端地覺得恐慌。加上所謂本命年的存在,如果你又恰好在事業上選擇瞭較為艱難的路線,那麼總是會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又不知道為瞭什麼。
而與此同時,你的朋友熟人傢裡在添丁,自己的父母卻垂垂老去,生命的潮汐漲落帶來秋日的蕭瑟。人們這時去繁衍後代,與其說是賦予孩子生命,倒不如說是因為新生兒點亮自己的生命驅散開死亡的陰影。我看到朋友們情深入許,為孩子寫下深深淺淺的文字,其實也都是為瞭自己,給自己中年的生命一次重新賦值,似乎和更為遙遠的未來扯上瞭什麼關系,自己因為責任而擁有瞭某種價值。